第一十五章 庙堂(六)

看游师雄的容色,就知道他这个位置绝不好做。

虽然掌管铁路总局的权力极大,甚至在中书百司中排名第一——能由一枢密兼任,可见这个衙门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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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门下辖下的衙门,却要枢密院的副二官来兼职,亦可见主官必须身兼文武。

因为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就像人体内的大血管,断了可就要人命的。

旧日一转运使,资历稍长,便可入侍从之列。江淮六路发运使,三门白波发运使,以及后来的荆湖两路发运使、湖广四路发运使,这种关系朝廷命脉的漕司衙门的主官,更是非资深侍从官,乃至两制官不得授。

而铁路总局对天下运输的干系,比执掌汴水纲运的江淮六路更重十倍。不仅要主持公私输送、军需转运,同时还要主持营造、维修的工作,偶尔还有调兵平叛的任务。

专业性的职位,选用不合格的官员就职,最好也只能是守成,更大的可能是闹出一团乱子,浪费亿万公帑事小,弄得兵备也跟着出乱子,那可就事大了。

辽国的铁路网规模远不如大宋,但初建时还是闹出了不小的纰漏,要不是辽国的根基建立在马背上,大宋这边,心动的绝不止章惇一人。

如果拿第一任的沈括来作为标杆,判铁路总局这一职司,要知军事,要明营造,要擅政务,要通会计,同时资望还必须足够高,要够得到枢密院的副职——毕竟是事关国家命脉的权柄,资望、官位稍低一点就压制不住。

天下间数万官员,能符合这些标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但话说回来,以上诸条其实都不重要。除了本身的官位要达到标准之外,有能无能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看背景、靠山。

没有靠山,再有能耐也坐不上去。有了靠山,平庸之辈也能身居高位。

就如江淮六路发运使,前后数十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如薛向一般,在位置上游刃有余。要不然,薛向之前的汴河纲运,也不会年年上报两成的耗羡。

幸好,这个新设立仅仅十载的铁路总局,还没有感染上其他衙门那种尸居余气、得过且过、雁过拔毛的毛病。

这个新衙门,正是百事具兴之时,在看根脚之余,也会看一看能力和操守。纵使是气学中人,如果才干难孚众望,也难以跻身其中。

所以紧随沈括之后的游师雄,尽管他在甘陇协助铁路总局,主持了兴修贯穿河西走廊的甘凉、甘肃、兰凉各分段的工役,同时又有作为帅臣的充足经验,但他还是要代替沈括,在天下各处的铁路工地上,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干之后,才能在日后顺利地接手铁路总局。

在眼下,游师雄依然仅仅是翰林学士兼同判铁路总局,能够参加议政会议的资格来自翰林学士,而不是一个需要他跑遍天南海北,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在京师的差事。

这样的辛劳,让游师雄的外表,与他实际年龄相差甚远。

“景叔,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李承之长辈一样地叮嘱着游师雄,额头的皱纹中都闪现着慈祥的光泽。

“多谢参政,师雄明白。”

游师雄回答得严肃谨慎,不留半点口实与人。

真像沈括。

李承之想。

铁路总局前后两任主事者,这经历、人品、性格都天差地远,怎么外在的表现就这么像?

沈括他好理解,毕竟人品为世人所论,行事不得不谨慎。

不过在沈括为了铁路鞠躬尽瘁之后,已经凭借多年来的功勋,抵消了过去给人的反复无常的印象。如果是十年前,沈括还会被说成是“壬人”,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这么说了。

所以能接下参知政事一职,从枢密院转到中书门下这里。

但游师雄却又为何?

韩冈的师兄,身后有根深叶茂的气学,手底下有无数同门,军功显赫,功绩累累,他完全不必像沈括一样谨小慎微。

游师雄的性格,按照李承之过去的了解,也绝不是眼前这般。或者说,跟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性格,并不相似。

这倒有些有意思了。

他到底在提防谁?还是对所有人都提防着?

“还是多注意为是。你看王寿明,就是太不注意养生了,否则何至于六十多岁就告病?玉昆相公多有倚重他之处,偏偏就病了。”

王居卿老病,前年年底不得不致仕,游师雄也就是那时候被调回了京师,成为沈括的副手。

李承之与游师雄并肩走着,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一边说着闲话,“我这边有个四物汤的方子,还是上一回杨德时杨太医回京时讨来的,不是补血的,是养气的。只留下黄芪一味,其他都换了。我喝着倒不错,夜里能睡得安稳了,白天也就多了精神。想来景叔你喝了当也有用,不过用药的分量还得斟酌一下,等明儿我把方子找出来,你去厚生司找人添减。”

“多谢参政……”

游师雄边听边点头,最后还道了声谢,感谢李承之的关心和馈赠。只是说话的口吻,还是严肃恭敬。

“也别谢我这老头子,你这位置是重中之重,铁路总局万万不可有失,虎视眈眈的不知多少。莫说四物汤,就是天天龙肝凤髓,也得给你预备下。”

“铁路之重,师雄明白。也只望能不负国恩,不负相公所托。”

李承之的关心,拳拳可见,游师雄也不得不表白一下心迹。

只是从游师雄的话里,听不出多少担心。

他的确是不用担心的,因为他的位置,有两位宰相联合作保,就是出了事,不得不交出职司,最后还是会落到自己人的手中。更不用说他也不知道章惇的打算。

韩冈是将铨曹四选中的三个衙门让给了章惇,才将铁路总局化为自己的自留地。

而且章惇也争不过韩冈,气学门人充斥铁路总局之中,从上到下全都是张门弟子,派了谁来都是被架空的份。

韩冈有谦让之礼,章惇自不会与盟友平生嫌隙。

章惇、韩冈联手把持朝政十数载,若不是双方情谊甚笃,凡事相互协调,早就闹翻了。好一点是决出胜负,其中一人退出,差的就是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最差的就是皇帝亲政,全都完蛋。

不过这样的默契,也让许多人失望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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