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萧海里就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从平起平坐的大国,到称臣为藩,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只要能够得到一段喘息的时间,大辽不是没有机会。
宋国内部矛盾重重,长眼睛的都能看到,一旦宋国内斗,大辽便可以浴火重生。
“屏藩?”但章惇仿佛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
“三代分封,诸夏为屏藩,以御夷狄。汉晋分封,同姓为屏藩,以御异姓。自唐以来,设屏藩者,皆属域外,以力所不能及,故羁縻之。”
萧海里脸色惨白下去。
“而今日。幽燕故地已在我手,燕山以北,域外之地,虽有千里万里,铁路铺设过去,亦是近在咫尺。力所能及,又何需羁縻?”章惇缓缓踱过来,就在变得僵直的萧海里耳边,“萧使,我只有太祖皇帝的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萧海里面带寒霜,一位合格的外交使臣,腰骨可以变得很软,也可以变得很硬。萧海里远比合格更出色,家国被羞辱的时候,即使被下到汤锅里,嘴巴也是硬的,“大辽尚有四千万子民,若相公一意孤行,到时候玉石俱焚,其结果,恐怕相公不愿意看到。”
“三百万!”声音自墙角响起,章惇和萧海里说话时一直做记录的年轻人放下笔,“三百万。你契丹连妇孺在一起,只有七十五万户,三百一十万口。”
萧海里心中一紧,契丹本族的人口数量,他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他身为大辽重臣,了解国中内情是理所当然,但敌国中枢也了如指掌,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插话的年轻人,眼睛里都是桀骜不驯。
宰相与敌国的使者会谈,必然会有人记录,就像皇帝身边总有一个起居郎。萧海里进来时,并没有在意他,只当做房中的摆设,就跟房里的几个卫兵一样看待。
有胆子起来插话,是章惇的亲儿子,还是哪家大臣的子侄?
萧海里没有理会他,带点冷笑一看章惇,这就是宋国的规矩?
章惇摆了一下手,年轻人敢插话,却不敢违逆,躬身退了下去。
“失礼了。”章惇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萧海里侧过身,不敢大剌剌接受宰相的道歉,更不敢穷追猛打。
“小孩子不懂规矩,不过话说得没错。辽国户数三百一十三万,人口不到一千五百万。汉人占四成,渤海、奚族、阻卜、女真等部族又占去三成多,契丹仅仅有四分之一。”
每年两期派去辽国的医疗队是宋辽和睦的象征,不仅为辽国的贵胄们看病开药,还对辽国种痘进行技术指导。直到上一回耶律乙辛领军入寇,宋辽两国正式决裂,才中断了持续多年的医疗派遣活动。
辽国皇帝在宋国医疗队给贵人们看病时,盯得很死,杜绝一切宋人发展内奸的机会。但耶律乙辛所没能提防的,辽国第一手人口资料,已经被宋人掌握在手中。
萧海里却想不到宋人的医疗队还有这种作用,心里面把内奸十八代祖宗都骂遍。外交使者最怕的就是自家漏了底,这时候,纵有苏秦张仪之辩,也无济于事。
章惇满是信心和笃定,“如今幽燕汉人箪食壶浆迎我王师,辽东渤海人起兵复国,草原上的阻卜人更是早就降顺我中国,奚部、女真亦与我暗通款曲。萧使,你还以为汉、奚、渤海、女真、阻卜诸部,还会与契丹人同生共死吗?”
萧海里哑口无言。各族离心,都是宋人的功劳。大辽国中到底有多少叛逆,章惇知道的比自己更多。
“更何况大同那边一枪不发无血开城,契丹人中愿意玉石俱焚的又有几人?”
最好的说客,永远都是事实。
萧海里甚至都快要被章惇说服了。
他不会背弃母国,但他确认了,章惇的决心,根本不是用言语能够打动。
近在眼前的胜利,没有谁会放开手。
这位宰相的眼里只有灭国,立不世之功。到时候挟功绩御万军回返开封,必然权倾朝野。即使韩冈也难以与其争锋。
萧海里仿佛看见了另一位耶律乙辛。
还没有称帝时候的耶律乙辛。
“也许……”会谈无果,被送出来的萧海里,回头望着章惇所在的院落,“机会不在眼前,而在开封和关西。”
……
章惇看见萧海里出门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不是卫兵搀扶,就要摔下阶梯。
只有一两寸高的门槛,萧海里还会被绊到,足可见其心神慌乱,举止失措。
弱国无外交。
二十年前的大宋君臣,无论如何都品尝不到让辽国的使臣绝望而归的感觉。
昔年因为西夏为乱,大宋被辽国敲诈了一回又一回。道理说不通,人情讲不通,解决问题的手段只有利益。
精明强干如富弼,一趟趟见辽主,就是为了说服辽主,每年拿一笔岁币,比过来抢一把更合算。
赵顼在位的时候,历朝历代数得着的贤臣能吏在朝,还是得向辽国割让土地。
幸而过去付出的一切,现在都能拿回来了,还要连上利息。
若是拿不回来,他章惇也不好向国内交代。
包括土地分配,战争债券的偿付,耶律乙辛轻轻巧巧一句愿为屏藩,就想要大宋把已经唾手可得的收益放弃,强如章惇,都压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
只有灭辽,才能得到足够的土地,只有灭辽,才能偿还得了前后三期本息已高达一亿一千万贯的战争债券,只有灭辽,才能让他身后的一帮们满意。章惇很清楚,他得到的支持,都是需要回报的。
皇帝做不得快意事,
不,章惇推开门,隆隆的炮声隐约从天际传来。
率雄师,覆敌国,兵锋所指,无不克复。敌国天子,俯首称臣。
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了。
“相公。”
方才被章惇赶出去的年轻人正局促不安地看过来。
王寀王道辅。王韶的幼子,王厚的弟弟,韩冈也视其为弟。看在他们三人的面子上,章惇用为掌书记。带在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以后注意点。”章惇轻易地放过了王寀。
不过是一个两方和睦的象征,才能和性格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的关注点,早就落在了百里之外。
三日后,宋军将析津府要塞的外墙纳入火炮射程之内。
辽主耶律乙辛并没有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