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66、剑客

梁溪君先我一步离开后, 我并未回行馆,转而去了街上晃悠。

街市、摊头、茶楼……细节虽与楚国有异,而这商业的模式恍然以为自己仍置身于那个时候。

那时候, 我带着一个年幼的孩童, 穿梭在丹阳城中, 嬉笑、玩耍, 诚然觉得脱离了束缚, 到头来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又回到了原地。

一别八年, 怕是早已认不出了吧。

“方公子,来挑布么?”

梁溪君虽贵为吴国的王公, 却也不仅仅单靠国库过活, 他本人私下也有好几笔生意, 我如今走进的这家锦绣布庄便是他的资产,两年来, 我时常光顾。

也不知怎么的,竟是走到了这里,方才与我打招呼的是店里的掌柜吉叔,吉叔为人和善,不似对面那家珠宝店的刘老板那般刁钻。

这些年, 他与我已是相当熟稔, 身子胖胖的, 每回见到我便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憨态。

“哦, 今日不挑布了, 就是碰巧路过。”

吉叔是明白事理的人,许是瞧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便收了嘴,不再多问。

“吉叔,您去忙吧,不必招呼我。”说着,视线扫了一圈,正要走时,吉叔忙叫住了我:“等一下,方公子,我想起来一件事,想请方公子指点一番。”

我回头,惊讶地看着他,说:“何事?”

“方才来了位客人,说是要做件衣袍。”

“不就是做件衣袍,以吉叔的手艺又有何难处?”我笑了笑,吉叔除了是布庄的掌柜,也是位手艺极好的裁缝,当遇到知音人时,我与吉叔的往来更为密切,时常探讨裁衣之道。

“可那位客人似乎不满意我的手艺,多方刁难。”

很少瞧见吉叔脸上为难的神色,不禁皱了皱眉,什么人竟敢怀疑“梅里第一剪刀手”?

“吉叔,依我看那人纯粹是来捣乱的……”我上前一步,凑到吉叔耳边小声说:“说不定就是对面的刘老板专门派人来找茬的,既然不满意,让他去别家得了。”

“刘老板近日去了鲁国,哪能隔着千里来算计咱们,照我说,那客人怕是想找个比我手艺更好的人来给他做件衣裳。”

“这梅里城还有人能比得过吉叔您么?”

“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就是方公子你咯!”

我张大嘴,笑着说:“吉叔,您真是说笑了,在‘梅里第一剪刀手’面前,我这手艺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方公子谦虚了,自方公子出现后,我早该将此名号让出手了,大人最喜欢的还是方公子做的衣裳。”

吉叔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却干笑了几声,自从知道我会裁衣之后,就成了梁溪君的首席服装设计师,平白无故抢了吉叔的饭碗,实在令人过意不去,还好吉叔大人有大量,从不计较这些。

“方公子,你看我年纪也大了,经不住年轻人的折腾,你就当替我分担一下,如何?”

我瞧吉叔真的为难,便答应了他,不再推辞。

“吉叔,您把那客人的身份以及尺寸,还有他所说的要求如数告诉我,看看能不能满足对方的要求。”

“嗯,那客人是个十五左右的少年郎,衣物贴身,四肢束缚,着皮靴,腰佩剑,该是一名剑客,尺寸先前全都记录在了册子上,我拿给方公子瞧。”

不消一会儿,吉叔拿了册子来,我展开仔细一看,并未觉得有何特殊,只是做一件简单的剑客所穿的衣袍,无需宽大,而要行动方便,并在袖口和领口绣上雪花图案,一点难处也没有。

看来,对方的确是有意刁难锦绣布庄,只是不知道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公然挑衅梁溪君的人。

我饶有意味地笑了笑,想知道当梁溪君遇到刁钻客人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吉叔,您放心吧,若是这回再不行,唯有让大人出面解决了。”

“我就是不想惊动大人,才想方公子帮着出主意。”

“吉叔,忙我帮了,这衣裳何时要?”

“三日之内。”

“什么!?”又不是现代,用机器做一件外套三天差不多,可这是在古代,光是手工绣花就要花费不少日子,再说裁衣,三天怎么可能做好!

我算是明白了吉叔的为难之处,这段日子吉叔视力退化,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赶得不出?

顿时胸腔积满怨愤,年轻人欺负老人家,若是让我碰到,准让他好看!

话是这么说,等到真的把衣裳交到客人手上时,我又下不了手了。

*

三天后。

“吉叔,客人来取了衣裳没?”一进布庄我便问。

吉叔摇了摇头,我觉得奇怪,“不是说好今天上午来取的?都过了晌午了。”

“我也不知道。”

我想,咱们是再一次让人给耍了,顿时满腔怒火,那可是我花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赶出来的成果!

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就在我想毁了那件衣裳以此泄愤时,一个小男孩蹦跶了过来,奶声奶气地问:“谁是方平?”

“我是。”

“这个是给你的。”小男孩伸出胖胖的小手,将手中捏着的布团塞给了我,我不明所以地接过,刚想问是谁给我的,那孩子已经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觉得莫名其妙,再去看手中的布团,展开只见:携衣梁溪亭见。

没有落款,看不出字迹,只有这一条简短的信息,但大致能猜出来是谁在作怪。

“方公子,会不会有诈?”

“不怕,我倒是想看看究竟何方神圣在背后捣鬼!”捏紧布条,不报仇,誓不为人!

我的黑眼圈,必须有人来负责!

不等吉叔阻拦,我已提起那件袍子跑了出去。

一路上风风火火,想着各种法子去责骂对方,不过待见到本尊时,我又吓得不敢说话了。

不是我临阵退缩,只是对方手里拿着剑,我怕丢了小命。

差点忘了,定做衣服的是个剑客,咱普通老百姓招惹不起。于是,满腔热血被一竿子打了回去。

隔着亭子一丈之远,远远望去,只见亭子里躺着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左腿跷在右腿上,双臂交差枕在脑袋后面,脸让一只破旧的斗笠盖着,看不清面貌。

心想此人长相如何,是否像传说中的剑客那般留着络腮胡,脸上刀疤嶙峋?

“嗯……”正想着,那人动了下,继而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似乎刚刚睡醒。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怕他对我不利。

“送衣服的?”他拿起斗笠戴在头上,站了起来,面朝着我。

听了声音,把之前的想法纠正了过来,对方才是个十五左右的少年郎,怎么可能留了络腮胡子!至于刀疤……他微低着下巴,帽檐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清楚。

“在下已按照少侠的要求做好了衣裳,但愿少侠满意。”加重了“满意”二字的力道,希望他今后别再去惹锦绣布庄的麻烦。

“嗯。”他一个飞身已站在我面前,何其快的速度,竟让人无法察觉,“这衣裳得穿了才知道好不好。”方才有风,听不清他的声线,此刻他挨得近了,才听清楚他儒雅的嗓音,与我印象中的剑客有所出入。

十五岁的少年郎,该是变声期,却不同于同龄人那般沙哑,而是令人如沐春风。

我把衣裳递了过去,“少侠若是满意在下的手艺,记得付上十枚戈币。”

“知道,还怕我赖账不成?”他呵呵一笑,笑声钻入人的心扉,很奇怪,总觉得有些熟悉。

然而我并未太在意,只是摇了摇头,和无赖是不可讲道理的。

先前他惹了布庄,纵使还只是个少年,却让我心中记了恨,心想该是早些算清这笔帐才是。

“那请……”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话未说完,他便不顾礼节,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我被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立马挣扎,而他仍是紧抓着不放,一来一回,衣裳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没人去捡。

我气不打一处来,大叫:“你这是做什么!”他似乎被我厉声喝住,手上顿了下,我趁机抽了出来,觉得莫名其妙,而他又问:“你的手……”

我低头揉了揉,他抓得紧,我疼得厉害,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莫名其妙!”

“你……受过伤?”

我心里一颤,不该想起的事情还是被勾了出来,他看到的是我虎口的疤痕,不是伤痕,但既然有疤,就说明曾经受过伤。

伤是怎么来的?思及此,便是满腹酸涩。

那年,他受了伤,疼痛难忍。

那年,我为了他,尽心尽力。

我欠他一命,他咬我一口,并不算什么,只是咬的太深,好了伤,留了疤。

可是后来,他骗了我,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我的付出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不在乎,不在乎我将会何去何从……

“是不是很疼?”

当时很疼,现在好了,可是,心却疼了。

“关你什么事!”我怒瞪他一眼,朝着这个陌生人发火,继而转身而走,越走越急,忘了收钱,忘了替吉叔出气。

分明是男儿装扮,却是不争气地恢复了女子的娇弱,两年来第一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