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化寺门前的台阶尤其陡峭,兰因打了水,颤颤巍巍地从山脚下上山,咬了咬牙,半弯着腰一步步挪上去。
相栎穿着布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颗栀子树下面,拿着木鱼,敲着日复一日的调。
“阿栎,别敲了,来帮我提着水,从山脚刚打的,甘甜着呢!”
木鱼声嘎然而停,赵相栎睁开眼,平淡无波的眸子忽然一颤,望见兰因坐在青灰色石阶上,气喘吁吁。看了许久,赵相栎不自觉垂下深沉、寂然的眸,去看那个磨得发亮的木鱼。
“下来接着呀!”看他放不下那木鱼,兰因气极。
“兰因施主,多谢。”
他平淡接过兰因手中的挑担。抬眼时,望进一片碧波荡漾的眸,深深浅浅。
“赵相栎,你记不记得你十五岁说过什么?”
“……”
“你说到我二十岁就来娶我,绝不食言。”
……
兰因为了让赵相栎记起来,把他写的信拿给他。
第一个月。他写,兰因,数日我便行千里,看山,山也俊秀,看水,水也灵动,却因没你,如画风景亦索然无味。
第二个月。他写,兰因,我到了川城内最大的酒楼,有叔公照料,一切安好。只是深夜时候趴在酒楼栏杆上俯瞰川城,万千星辉,万家灯火,眼底也是落寞。等我回来,想你万千。
第三月……
……
赵相栎摸着厚厚的信件,回到那些深夜梦回的年纪。在酒楼作伙计的那一年,常有客拖家带眷来吃饭,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他常常望着圆圆的月亮发呆。他唯一牵挂的是兰因。想到她,仿佛那颗被世道打造的生硬的心也柔和极了。
在外奔波数年,他认为早已忘记,如今再看,这些心思只是埋在自己也不记得的深处,依旧崭新如故,铭心刻骨。
脑海里想起季小姐在他临走之际所说的话,赵相栎,你苦了这些年,终得了些名声,但这是你踩着多少鲜血和敌人爬上来的,你我都清楚,我不同意你离去!
季小姐,我以这四年的出生入死来报老师救命之恩,如今老师故去,我离去理所应当,忘成全。
你还是忘不了她,是吗?可笑,我季浮梦这些年对你日日照料关怀,在你眼里仍不及那皖地女子的分毫。
……
你以为过了这么久,她还会爱你吗,她会爱上一个沾满鲜血,内心晦暗的杀手吗?
赵相栎无奈的笑了笑,不知对那个明艳却又张狂的女子,还是对自己自嘲,是啊,但饶是相栎一身污秽不复当年明朗善良,仍想将她据为己有,只因爱她总是明朝甚于今朝。
可他还是把这世道想的简单太多了,他从出了川城便被仇家追杀,幸亏季小姐出手才得以平安。只是他甩开对方到了皖地竟又被人盯上,就如同早有人在此等候他,可川城那边并没有仇家知道他的出身。他始料不及在打斗中意外摔下山崖,幸亏被住持所救,他知道绝不能贸然和兰因等故人相认,便假作失忆留在同化寺,等待时机与兰因相见。如今兰因已认出自己,他深知来自暗处的威胁将露出爪牙,只好继续装作失忆的症状。
果然,那群暗处的敌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同化山下陆续出现许多黑衣的外乡人,他们借着过路休憩的缘由住下来,白日里不露面,只在晚上行动。这奇异而冷漠的一群人在小乡人眼中尤其古怪、疏离。
他对日日来同化寺的兰因说,“兰因施主,听说山下外乡人颇多,最近还是不常外出为好。”
她琥珀色透亮的眸顿时溢出清清浅浅的光,颇有一番戏谑神色。赵相栎到底没能抵过女孩的揶揄,冷峻的脸庞染上一抹粉色。
兰因清脆的笑声响起,眉眼弯弯。他忽地想起和她初见的场面。徽州气候湿润,土地极其适合绿橘的生长,兰因为了吃到树上的橘子爬到树上,吐子时却不小心弹到了他的额头。女孩为这个不经意的玩笑发出清脆的笑,当赵相栎抬起头用红红的眼睛望她一眼后笑声戛然而止。那时相栎是张扬清俊的少年,兰因羞愧地从树上摔下,对他抱歉又好奇。从此相栎再甩不掉兰因了。
当年相栎父母丧生地意外,他在树下因兰因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却让她会错意。那个让他不哭的女孩从此走进了他心里。
往事一幕幕再现,他已记不清自己何时爱上了这个开朗的,明媚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女子。是从家境落魄后那次被欺负她的拔刀相助,是从学堂走廊里见她逆光而来而心动不已的午后,亦是这些年一点一点累积而来的触动和温柔。他无从深究,如今所念不过她能一直如此爽朗恣意的过活,而非此时此刻因他而牵入危险境地。
他狠了狠心,将女孩凑过来的身子推了回去,兰因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却见他用一种陌生的,冰凉的眼神对着她,说道:“兰因,你还是留长发好看,像以前那样。”
兰因霎时间睁大了眼,本就明亮的眸子更为光彩璀璨,刺得相栎不愿去看。
“你记起来了?真的记起来了!”兰因还未从震惊里回过神,他已走到门前,旋即缓缓转过身,抛下一个重磅**,“对不起,兰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冷漠,决然而令人情伤至深。
兰因脸上瞬时一片惨淡,就见赵相栎打开门,闪现出一个明艳娇俏的女子,穿着明黄色的旗袍,抿嘴笑着施施然进了来。“久仰,我姓季,名浮梦。”
浮生若梦,她的名别出心裁,不像徐兰因,平凡且寡淡。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兰因却用控诉的眼示意她住嘴,忿忿走到赵相栎面前。
兰因听人说过许多薄情寡义,情随时迁的典故,但她从来觉得她与赵相栎之间是坚定的,顽强的,不渝的,长久的那类。她以为他们是彼此相爱的爱人,不久将会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少年当此,风光殊绝,然后白头永携,桂馥兰馨。原来这些--只是她以为。
赵相栎握紧了垂在身后的拳头,泛白的指尖故意地,狠狠地扎进手掌里,疼痛让他有了一丝清醒,他压着颤的喉咙,颤抖的嘴巴,轻轻的说,“兰因,一切就算了吧,我没法娶你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旁那个貌美的女子强势地走过来揽住他的臂膀,她太美了,她的美带着侵略性,让兰因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欲望消散干净。
她想逃走,从这世上隐形,不想被看见此时惨白,无助,柔弱的脸庞。可凭什么呢?是赵相栎变了心,不要了徐兰因,她可不愿再被面前笑中带刺的女人瞧不起。
“赵相栎,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等你五年?我学女红,学下厨,等你来娶。求亲的人多了,我在阿爸面前剪了发来表真心,你如今却说,不喜欢我的短发?”
……
“我等你,因为我明白,我了解,我坚信,你是爱我的。带我看山看海,爬山涉水的男孩,写下想我万千的男人,我真诚的爱过他们,别了,赵相栎,我爱过你,但现在我不愿把我的爱留给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