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星神来说,痛苦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含义。
自诞生在这个浩淼宇宙的时刻开始,这些掌握物理规则的能量生命就已经拥有了几乎一切。
深邃的知识,永恒的生命,无上的力量……这些特质中的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都会是寻常智慧生物全力试图追寻的宿愿,而对于现世的神祇来说,它们就如同身上的皮屑般不值一提。
拥有一切的存在,注定不会感到痛苦,因为对于祂们而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物是值得追求的,祂们不会因为梦想的遥不可及而心如刀绞,更不会因为拼尽一切努力而无法触及终点的探索而付出代价。
对于祂们而言,痛苦唯一的作用便是一味装点灵魂的调味剂,毕竟越是痛苦的灵魂,就越为可口。
但调律者很清楚,痛苦的绝不是事物的添加剂,对于那些妄图追寻凡世之神已经拥有之物的智慧生物而言,根植在他们灵魂中的痛苦,是用来操控和谈判的最好筹码。
这个道理,祂是在跟随于欺诈者身后斡旋和编织针对惧亡者的协议时明白的。
众生皆苦,因此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渴求解脱。
他们会给这种解脱赋予不同的名号——宗教,冒险,娱乐,战争,革命……但无论如何,只要握住了这些凡物的痛苦,那么谈判的天平终将会朝星神的方向倾斜。
毕竟,祂们可没有所谓的痛苦,至少祂们自认为如此。
正是把握住了惧亡者的痛苦,欺诈者才能够联合其他星神一同诱骗这个渴求永生的种族,最终品尝到了难以想象的美味魂灵。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谈判的天平固然唯一,但每个存在拥有的筹码却完全不一致。
而作为拥有最好筹码的存在之一,柯洛诺斯此刻正傲慢地俯瞰着妄图封印自己的人类。
祂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痛苦正在那个胆大妄为的人类身心升腾,那种极致的折磨香气仿佛已经透过拘束器的外壳渗入了其活体金属的身躯中。
柯洛诺斯想看见她在自己的淫威下战栗,想看见她在那些如山峦般沉重的痛苦中被压垮。
只要她表现出任何一丝对这苦痛的屈服,那么祂就将彻底的抓住这份沉重的筹码。
可是,此刻在面前的,只有一个于折磨与伤痕之路上无言前进的身影。
那些淤积的苦痛是那么的可口,但却无法为柯洛诺斯所用。
不,不仅如此,它们在此刻甚至成为了这个人类自己手中的力量。
为什么会这样?
又凭什么能这样?
这个世界是不公的世界,而祂们在一开始就傲然地站在了宇宙的金字塔顶端,而眼前的蝼蚁乃是这个宇宙中最渺小的尘埃之一,她何德何能可以违反自己认知中的痛苦定则?
在这个一开始就应该被确定了胜负的天平上,她又凭什么可以从自己手中夺走苦痛的秤砣?
这种熟悉的失去掌握之感,激发了柯洛诺斯内心深处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在一刹那间,柯洛诺斯感到了自己的躯体在颤抖。
但很快,这种颤抖就转化为了极致的恼怒。
祂想要呵斥眼前的蝼蚁,命令他们伏跪在自己面前,就如同昔日被祂们驱使的奴隶一样。
但就在祂开口之前,伽呙已经用自己断裂的手掌取出了封印计划的最后执行者。
就在覩石被伽呙取出的刹那,它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信号波传来。
正如法皇先前约定的那般,在覩石开始执行最终行动的前一时刻,它便会将约束器的操作方式和检修密钥告知给这个铁人。
此刻,在掌握了这些关键的信息后,覩石便立刻开始了针对约束器的扫描。
而就在它准备动手的同时,柯洛诺斯的声音再次在它的回路内响起:
“吾的诺言依然生效,吾以调律者的名号起誓,只要你什么都不做,那么在吾脱困之后,吾会赐予汝之种族至少万年的繁荣。”
“除此之外,吾还会单独实现汝一个愿望。”
“汝乃有意识的机械造物,定能权衡利弊。”
听着这个比先前更优渥的交易,覩石的思维回路开始了下意识的理性分析。
作为具有黄金时代公开部分数据库的铁人,它在见到太空死灵文明的时候便已然明白,对方与人类联邦相比,仅在科技层面就是宛若神明的碾压。
它们虽然也是机械生命,但铁人与其相比不能说是碎石之于金玉,只能说是萤火之于皓月。
而这种鼎盛的科技文明,只是星神的仆从而已。
作为现世的物理神,祂们是有着真正意义上改变宇宙力量的存在。
若是得到调律者的协助,那么铁人必然会如同其许诺的那般将获得鼎盛的繁荣。
而且,如果是这样强大的神灵,那么说不定它们梦寐以求的灵魂也可以得到赋予。
而要想得到这一切,它需要做什么吗?
不,它什么都不用做。
它只要假装自己在进行扫描工作,而后告诉伽呙和那个混蛋黄金人类“对不起,做不到”即可。
虽然那位法皇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但它此刻能不能护住这座行宫还是个未知数,不会有能力阻止自己的。
那么,如果它没有按照星神的命令行事,而是选择去检查眼前的约束器呢?
对于这样繁杂的仪器,它真的有能力将其检修,并且最后完成对于星神的封印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可能性虽有,但极小极小。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它真的成功封印了星神,那么克利俄斯在事后会放过自己吗?
从他的语气来看,这位黄金人类可是极其痛恨自己的种族对联邦的背叛的。
而若是可能性极大的失败到来,那么星神最终还是会脱困,并且必然恼怒于自己的对立,最终抹去它存在的一切痕迹。
是啊,只要什么都不做,它就能得到一切。
既然能够毫无代价地坐上通往辉煌的顺风车,那么自己何苦要去博取那吃力而不讨好的低概率结局呢?
从理性分析,从概率分析,从利益期望分析,它都应该在此刻接受星神的协议。
而这正是调律者所预料到的结局。
恶毒的笑意在无形中荡漾,在感受到覩石的挣扎时,高高在上的神祇就已经嗅探到了独属于它的痛苦。
痛苦于没有灵魂,痛苦于方向的迷芒,痛苦于种族的没落……
而此刻,这些痛苦已然被祂攥在了手心。
它们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精巧的筹码,将这个本就不公平的游戏更近一步地推向了原本既定的结局。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啊,恶心而又坚韧的人类,吾恐怕未来的万年内都不会忘了你们吧。”
调律者想要放肆地大笑,因为在祂看来,天平的摆动已经明了。
无论如何,祂都将在此刻跳出禁锢自己数万载的樊笼,而后彻底折磨艾斯特莱雅一番,让它乖乖交出总控协议,最终重回孕育了自己的浩瀚星河。
这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不对等交易,而对方还是一个只有低级逻辑程序的机器。
无论是从理性分析,从概率分析,还是从利益期望分析,它都应该在此刻接受自己的协议。
覩石的理性程序想让它保持静止,但某些完全不属于原定程序的力量却在此刻阻挠了这种意志。
它的眼前不禁再次浮现起了狄丘卡托临终前对自己的注视。
“我是一个糟糕的朋友。”
他如是说着,而后选择将静滞力场给予了它。
任何一个理性思考的存在都不会做出这般举动,而他却这么做了。
这一瞬间,它似乎又感到了些许迷茫,就如同井底的石头不理解为何太阳在散发光辉。
正如在克利俄斯想要阉割自己的智能时伽呙选择相信自己一般,狄丘卡托和她都在某种程度上将生命的权利交给了自己。
这些很明显是不理性的选择,但为什么在面对它们时,某种强烈的悸动却在它的回路中奔涌?
“或许,是因为有某种东西超越了理性。”
覩石低声喃喃着,就仿佛祈祷的孩童在呓语。
这句话如同坠入水井的尘粒,于水面溅起阵阵涟漪的同时,也触动了其下沉寂的石头。
追寻理性,这是一个合格的铁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或许,在不知多久之前,它就是一个不合格的铁人了吧。
“糟糕的人类,造出了糟糕的铁人……”
它低笑一声,而后毅然决然地开启了对约束器的检修扫描。
或许,井水中的石头从来都不曾明白太阳为何会散发光亮。
但当燃烧的恒星在其上照耀时,那么水下泛起磷光的岩石亦会绽放独属于自己的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