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萧璧凌立刻让高昱调来最快的马匹,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金陵。
除了找到萧清瑜以外,这也是一个绝佳的,让他能够迅速从齐州脱身的理由,好有机会寻找不知因何缘故而出走的沈茹薇,在去往金陵的途中,他还特地去过当初夜罗刹等人藏身的山谷,却一无所获。
那日,正是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有言:“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然他如今南下,比起北境之寒,尚未到降雪的时候,不过这依山傍水之地,气候较为湿润,因此到了大雪时节,风也更加刺骨。
看着这样的天气,萧璧凌不禁担忧起了沈茹薇的身子,她的寒疾反复发作,虽已初步治愈,底子却仍旧寒于常人,也不知能否扛得住这样的气候。
然而,沈茹薇如今的处境,却根本无需他来忧心。
只因她所在之处,不止一人,还有一个柳华音。
原来柳华音在白鹿先生夜袭客栈当日,便因鬼烛的到来而独自追了出去,此后因从这厮口中得知了些许有关苏易下落的线索,便一路寻人去了。
追踪至今,他终于从那些迷雾一般的线索当中,找出一条较为明晰,却令他胆寒的消息。
闻言相州境内,有个鬼枯村。鬼枯村原本不叫鬼枯村,而是叫做大阳村,约莫十几年前发过一场瘟疫,从此鸟兽绝迹,从那之后开始,但凡有人靠近,便能听到村里传出嚎哭或是呜咽声,甚至是与野兽相似,却比兽类哀嚎更为可怖的嘶吼。
从那里后,大阳村便被改叫作鬼枯村,取鬼骨枯朽之意,而村外方圆数里,也常常弥漫着一股气息诡异的白烟,透过白烟远远望去,时有三两鬼影攒动,因而村口方圆数里,凡有人路过,皆会退避三舍。
而柳华音所探听到的消息,便是苏易如今就在这寸草不生的鬼枯村,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加之靠近此地后,从那浓浓白烟中嗅出了几丝他所熟悉的药物气息,便断定必是有人从中捣鬼,于是便依仗着自己一身绝顶的轻功,试图入村查探,谁知一到村口,便被这浓烟障目,难以入内,而就在他打算尝试用药物驱散浓烟时,风向却蓦地变了,原本飘向对面的烟雾都聚拢一处,直冲他面门而来,紧跟着,从这烟雾之中,竟伸出了许多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干瘪“鬼手”,将他四肢钳住,试图拖入村中。
索性这时,眼前寒光一闪,随着喷溅而出的腥黑血水,几只“鬼手”也应声落地,待柳华音回过神来,已然有人将他从浓烟之中拖了出来,扔在一棵参天老树之下。
他定睛一看,不觉愣住。
“怎么是你?”柳华音认出了裹在重重纱布之下的那双眼睛,正是多日未见的沈茹薇,只见她退到浓烟无法触及之处,方解下脸上那一重重用以抵挡烟雾侵袭的厚厚纱布,随即白了一眼柳华音,摇头说道,“你不是神农谷之后吗?这烟雾里混杂了什么药物毒物,应当很清楚吧?不做准备就敢擅自入内,找死吗?”
“这烟雾里不止一味药,而且,每行五步,药物气息便有不同,我总得先探个清楚,才好对症下药。”柳华音颓然坐下,满脑子都记挂着苏易安危的他,根本顾不上去想沈茹薇在此的目的,只能垂头丧气与自己较劲。
“如此说来,你也进不去了?”沈茹薇略一蹙眉,在他身旁坐下,“这就麻烦了。”
“你……刚到相州?”柳华音未免尴尬,便开始了漫无目的闲扯。
“好几天了,这个村子我进不去,也只能一直耗在这里。”沈茹薇历经大劫,如今面对熟识之人,本能便抛去了一贯的微笑假面,这般不苟言笑之态,竟显得有些沉闷,叫人适应不过来。
“你怎么……似乎变了?”柳华音困惑道,“发生什么事了?”
“问这么多作甚?”沈茹薇瞥了他一眼,道。
柳华音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才恍惚想起还不知她为何会在此地,便问道:“对了,你为何也会来此?”
“抓你师兄。”沈茹薇直截了当道。
“果然是他?”柳华音蓦地起身,“我就知道……”
“这么说你不是冲着鬼烛来的?”沈茹薇抬眼望了望他,目露恍然之色,“苏易也在村子里?”
柳华音略一点头。
“他是……怎么来的?”沈茹薇蹙眉。
“我不清楚,只是陆续打听到一些消息……当是负了重伤,被人所擒,之后就送来了此处。”
“这里,是鬼烛用人试药的村子,”沈茹薇将照雪还入鞘中,道,“而这些试药之人,多半都是玄澈玩腻的男宠……恐怕,苏易如今的处境并不妙。”
“阿易他……且慢!你不讨厌他了?”柳华音见她神情认真而严肃,似乎还有忧虑之色,不禁有些诧异,“是和解了……还是……你竟丝毫没有幸灾乐祸。”
“刚好相反,”沈茹薇淡淡道,“从前我对此人只是不屑,如今,倒真盼着他出点什么岔子,不过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放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争端之中,我看,你还是先破解这村口的迷雾,设法达成目的之后,再来与我说这些吧。”
言罢,她站起身来,朝着相邻的镇上走了过去,柳华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只能跟上她的脚步,一面走着,一面仔细打量着她。
她果然还是不一样了,就连衣裳都换了与男装极为相近的圆领衫子,颜色也不是她一贯喜爱的红,而是墨色与玄青,整个背影看起来,就好似干净利落的侠客,若非身形纤瘦,这般英姿飒爽,竟是丝毫柔婉气息也无。
柳华音下意识认定她是遭逢过巨变,便追上前几步,道:“你怎么没同那姓萧的在一起?莫不是他招你了?”
“我和他分道扬镳,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事吗?”沈茹薇回头看了他一眼,平静问道。
“那是从前,现在已不是了,”柳华音道,“祖父说的很对,人生来便有所不同,他人不强求我,我也不当将我所欲施于他人,更何况,那姓萧的离了你便似不能活一般,他不高兴,阿易也不会开心。”
“现在说这些话,都已不重要了。”沈茹薇走进离镇口最近的一家客舍后,随即转身对柳华音道,“这里空房很多,你若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就让小二替你挑一间,我住在二楼最靠左的那间房里,有事尽管来找我。”言罢,便将手中照雪换至左手,快步上了通往二层的台阶,而这个时候,柳华音适才想起,她手里的这把刀,似乎在很早以前便落入了“白鹿先生”手中,如今又出现在此,莫不是她与那白鹿先生达成了什么交易不成?
“你等等!”柳华音抢上前去上了台阶,将沈茹薇拦了下来。
“何事?”
“你可别告诉我,如今你与那姓萧的分开,是因为投奔了那个白鹿先生。”
“柳神医几时变得如此正义凛然?”沈茹薇抱臂轻笑,道,“不必想太多,我之所以来找鬼烛,就是因为想帮老萧对付萧清瑜,现在你放心了?”
柳华音愣了愣:“真的?”
“千真万确。”沈茹薇目光诚恳,“没什么大事,你方才吸入了村口的迷烟,最好先歇下调整几日,再做打算。”
“那……好罢,”柳华音怔怔点了点头,道,“眼下天寒,你的寒疾若再发作,大可告诉我,算是报答你适才相救之恩。”
沈茹薇点头应允,待他匆匆下了阶梯,却不自觉摇了摇头,眸中神采又黯淡了几分。
她回到房中坐下,柳华音的问话却仍在耳边回响。
然而有些话,无论面对任何人,也是决计不可言明的。
她非愚孝之人,明知沈肇峰种种所为天理不容,便绝不会因私废公,一味顺从于他,可她亦没有与之抗衡的能耐,更做不到立刻便能摧毁父亲耗费多年建立起的一切。
沈肇峰的目的,她虽已推断出些许,却未必是全部的真相,倘若有朝一日其身份暴露,为人子女,又如何能够撇清关系?届时非但自己无法脱身,还将牵连他人,纵使萧璧凌能够不在乎自己的名誉,那么飞云居与扶风阁等等,又将被置于如何境地?甚至孤城派苦心至今建立起的那点微末的声威,都将因此而毁于一旦。
如此进退两难之境,除了远离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她着实想不出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越是孤独,她便越是无法掌控思绪,时不时便回想起这近九年来所经历种种,被命运愚弄的事实摆在眼前,直面着已能一眼看到尽头的聊赖余生,心底除却自嘲,便只剩下透骨的苍凉。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到头来,真如引瓶绳断,石上折簪,虚虚幻幻,皆成一场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