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月黑风高, 羽箭破空。
我和萧归寂并肩而立,半声笛和青枫长剑,一软一硬, 与四方羽箭周旋纠缠着。
忽而羽箭消停, 从小木屋内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袭浅蓝衣袍, 眉眼清俊, 眸子中带着淡淡的冷凛。正是那日在帝京百里阁分堂时我见过的那位堂主, 段兰依。不过他此刻大约又不是以“段兰依”这个身份出现的。
我握着手中软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立马上前去把他砍了的冲动。萧归寂站在我身侧,目光望着前方“段兰依”的方向, 神色淡淡,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我心中一动, 空出一只手来握住萧归寂垂在袖中的手, 他回头看着我, 有些疑惑。
我目光扫过“段兰依”,笑了笑, “小花花,好久不见啊。”
对面那人一怔,哈哈笑了两声,瞥了萧归寂一眼,“看来你是全都想起来了?呵呵, 谢二小姐好气魄好胸襟, 在下佩服!”
佩服你妹!我心中暗自骂了一句, 面上却只笑了笑, 回道:“多谢夸奖, 好气魄谈不上,要看对谁了。对于我喜欢的人, 只要我还喜欢他,不管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不过……”微微顿了顿一下,我眯眼看着他,“对于我不喜欢的人,本女侠我的胸襟,向来狭隘的很!”
从记忆恢复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儿,直到前天我才想起来,帝京百里阁分堂那位段堂主竟也是位故人,而这样前后一联系,我才猛然惊觉,之前跟在我身旁近两年的花间过竟然是个女人!
谢萧两家是世代守护大云的世家,一明一暗,百年默契。若是毁掉这两家,大云王族便就岌岌可危,白氏便就会迅速衰败,而这一切的结果,只能是大云亡覆。他们这些西楼故国的复国军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想着从谢萧两家入手,一步步瓦解帝国的防守,颠覆天下。
当年的花间过,今日的段兰依,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什么采花贼通缉令,完全都是他们一手策划,想要来坑我们的罢了。
我眯眼看着对面唇角带笑的人,冷冷一笑,“小花花,段兰依,你若就此放弃所谓的复国大业,或许我还会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为你们说说情,留得性命,如何?”
段兰依抿唇一笑,脸上挂着些好笑,“我说二小姐你是还没有完全想起来吧?兵符和调仓令如今都在我手中,倾覃宫也撑不了多久了,你们手中现在除了青羽卫还有什么?恩?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段兰依。”我轻轻笑了笑,“我师父常教导我说,世事无常变化多端,现在的并不代表未来的。你可别忘了,你手中现在最大的王牌百里阁的正牌阁主是谁。”
“哦?是么?”段兰依笑着,看向萧归寂,
“阁主,看来你是还没有告诉二小姐,是你命令我带着阁中弟子来蜀山的咯?”
紧紧握住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我抬眼,萧归寂眼神有些慌乱,“长歌,我……”
冲他笑了笑,我抬起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两下,看向段兰依,“段兰依,你不必如此挑唆我和阿瑟,他命令你过来蜀山,不过是想着若是我在帝京出了什么事情,他又来不及补救,要你过来倾覃宫找叶大哥搬救兵罢了。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在我这里,不管用的。”
段兰依眼中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她又笑了笑,却是对着萧归寂说道:“阁主真是会防患于未然啊,比我想象的城府还要深呢。”
“多谢段姑娘夸奖。”萧归寂淡淡的开了口,目光扫过周边已经一片漆黑的山间,唇角微微挑了挑,“段姑娘在百里阁这一年,应当知道我身边跟着的是什么人,我看今夜天色已晚,段姑娘不若带着你的手下先下山去休息,咱们明日一战,如何?”
面上浮现出几丝犹豫,段兰依沉吟了片刻,抬眼看着萧归寂,冷笑一声,“那就要多谢阁主体恤了。”
萧归寂笑了笑,不再理会她,拉着我往小木屋走去,经过段兰依时,他顿了顿脚步,对她说道:“兰依,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纵容。今夜过后,你我当如仇敌。”也不待她回答,便又拉着我往屋子里走去。
进了屋,关上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气呼呼的瞪着他。
“长歌……”他愣了愣,又过来拉我的手,
被我一把推开,他立在原地,神色张皇,眼中还有一丝迷茫。
我哼哼了两声,一面挨着桌子坐下,一面嘟哝着:“当着我的面还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说那样暧昧的话,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你都不晓得要珍惜了,要不我还是不要原谅你好了,反正你也不会寻死觅活的……”
“长歌。”他靠着我坐了下来,伸手握住我的手,突然笑了,“就为了这个生气了?我对她说那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她先前毕竟是百里阁的堂主,也算是我的得力下属,我怎么样也是要摆一下阁主的架子的,是不是?也不能在每个人的面前都像在你面前一样这么没地位啊……”
“什么没地位?”我瞪着他,却忍不住笑了,“你哪里没地位了?大侠、公子、英雄!你哪里没地位了?”
将头抵在我肩膀上,他声音中带着些疲惫,“我哪里有地位了?要知道,在世人眼中,萧归寂这个名字,可是很高冷的存在啊……”
我哦了一声,抬手在他额间按摩了两下,“那么请问高冷的萧小侯爷,这样感觉到自己地位了吗?”
他啊了一声,闭上了眼,“长歌,左手往上一点,右手往外一点,力道再重一点……”
我呵呵一笑,将手收了回来:“滚!”
他睁开眼,一面自己揉着额头,一面可怜巴巴的望着我,“你看我都说了没地位吧?”
他说的这样有理有据,我竟无言以对。
也许是听了萧归寂的话之后,心有忌惮,段兰依一伙竟真的下了山,整夜没有再来侵扰,师父又不在,我和萧归寂便就在小木屋安稳的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我爹便派了人来喊我们下山去。
我爹派来的那人说,原本与武林盟隔水相对的三教联众一大早不晓得抽什么风,突然对倾覃宫发起了进攻,而且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法子,竟然很快就攻上了那道路险阻的蜀山,眼见着就要攻入倾覃宫了。
我问他:“怎么会这么突然,武林盟就没有一点觉察吗?”
那人回答说:“二小姐,据属下所知,他们是早就安排了高手先行,今天早上才是大部众一起行动的,他们行动的时辰太早,我们那会儿还……”
“好了好了。”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又紧跟着往山下跑去。我就说这些武林盟的人这些年来都懒散习惯了吧,武林中人本该早起练功的,可他们居然连人家几时行动的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不输才怪。
很快就到了武林盟的营帐,我爹正在给各派掌门开会,我在帐门外大致一听,竟然还是在讨论谁先上谁后上的问题。
我心中一急,不顾萧归寂的阻拦,闯进营帐,看了一眼坐在上座的我爹和各位在座的掌门,冷笑了一声,说道:“听说江湖武林这两年无风无浪,各位也都将养的不错,怎么这么点事情,还是要争到明年吗?”
“小歌!”我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皱了眉头,冲我使了个眼色,“不得无礼。”
我冷哼一声,继续说道:“爹,并非我无礼,这江湖中人本就该重情义好胆色,叶大哥和倾覃宫从前待各派都不错,可如今各位的态度,哪里还有半分江湖儿女的本色?百里阁被敌人控制了,难道这江湖中就没有别的门派了?我不知道各位掌门推三阻四,存的是什么心思,至于那仗着与朝堂有些联系就至今都未赶过来的少林和武当,我想也该在武林盟除名了!”
营帐中鸦雀无声,几个老头连连叹气,萧归寂在我身旁唱起了白脸,“长歌,别这样说。我相信各位掌门并非没有江湖武林的本色,只是事关重要,需要商议罢了。若是百里阁还在我手中,那定然是会第一个打头阵的,只可惜……”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若是各位掌门哪一个肯赏萧某的脸前去打头阵,萧某必定打在这头阵之前,带大家攻上蜀山。不知各位……”
“嗤!一群鼠辈!”突然一声嘲讽自帐门处传来,带来一股莫名的冷意。
我回身,便看到自帐门处依次走入六名女子,身着各色衣裳,面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面纱,露出有些冰冷目光的眼睛,周身更是冷意森森。
看这打扮和人数,又这样直白的在武林盟骂人……我心中惊了惊,她们该不会是……
“请问几位是?”作为武林盟主,我爹首先开口问道。
走在最前头的白衣女子冷哼一声,吐出两个字:“九月。”
果然是她们,传说中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只有六个人,却从未失手,六姐妹几乎从未一起露个面,如今倒是齐全了,不过一向不问武林大事的杀手现在到蜀山脚下,难道也是为了三教的事情?那么她们属于哪一阵营呢?
我爹显然也是在考虑这个问题,他又问道:“不知几位前来有何贵干?”
那白衣女子冷冷一笑,“贵干不敢,只是想来帮个忙,打个头阵罢了。杀人杀的多了,总要积一些福啊……谢盟主,若是你这武林盟当中没有能打得了头阵的,我们六姐妹倒是可以先去打一打。”
让六个女子去打头阵,哪怕这六个人是十分厉害的杀手,武林盟这一群大老爷们儿也是断然不可能做这样混账的事情的。这姑娘的激将法用的实在高明,比我方才那一番长盘大论管用多了,这些个掌门立马就有叫嚣着要打头阵的。
在我的提议下,最终还是由唐门和峨眉打了头阵,毕竟他们对于这周围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有那么些优越性。
各门派收拾整齐,整装而发,我抱着胳膊看着那走在最前头的六个女子,突然觉得其中两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个浅蓝外襟粉紫里衬的女子,更是眼熟的很,却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在看什么呢?还不走?”萧归寂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问道。
我啊了一声,一面拉着他往前走,一面同他说道:“你看前面那六姐妹,那个和那个有没有很眼熟的感觉,还有啊,刚刚那个说话的,声音也很熟啊,像是……像是……”
“总报的柳堂主。”萧归寂笑着接过话去,“像总报的柳堂主,是吧?”
我拍了一下脑袋,没错,那白衣女子的确是很像柳堂主,一样清冷的眼神,一样清冷的声音!我啊了一声,脚下不由的一顿,拉住萧归寂的胳膊,“阿瑟,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柳堂主?”
萧归寂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怎么知道?那六姐妹的真实面貌谁都没有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我忙问道。
“这世间能如此为了叶宫主的,除了你,也就只有柳堂主了。”萧归寂微微叹了一叹,“情之一字,再神秘也会被揭开真相的。”
咦~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叶大哥和那个柳堂主?我眼前一片大亮,惊喜的拉住萧归寂的衣角,“阿瑟阿瑟,你是不是说,是不是说柳堂主和叶大哥……哎,你慢点走,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萧归寂却只是笑着,任我再怎么询问,却在没有开口。
过了沭河,武林盟派出一部分门派拖住尚且在山下留守的三教联众,其余人兵分两路,一路以峨眉为首走大道,正面与三教冲突,另一路以唐门为首,由小路盘旋而上,直达倾覃宫后面的百里倾覃湖。
九月那六姐妹亦是分了两路,三个跟着峨眉走,三个跟着唐门走,那位酷似柳堂主的姑娘和那位背影颇为眼熟的姑娘跟了唐门走了小路,而我和萧归寂都同大部队一起,走了大道。所以就不知道他们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了一个结果。
这结果就是,我们尚且还在同半山腰的反贼纠缠,唐门那边就突然派人来传了一个消息:倾覃宫被攻破,叶宫主跳下倾覃湖后不知所踪。
我被这个消息惊的呆了半晌,脑子中只有一个念想:叶大哥可千万要活着啊。
因为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因此出师不利,武林盟折损了不少侠士和各门派弟子,最后不得已又退回沭河之侧。
回来的人当中,我没有再看到那位酷似柳堂主的姑娘,问了唐画锦,他说那位姑娘一听说叶大哥跳了湖后,就离开了队伍了,一个人往西北方向去了。
倾覃宫西北方向好像还是一片山罢,倾覃湖在倾覃宫后山,两侧全都是山,她往西北方向去,这当中有什么意思,我倒是真的不知道。唐画锦也说不知道,我们一起去问萧归寂,他沉吟了半天,也说不出当中的缘由,于是大家便只觉得奇怪了。
又在蜀山脚下呆了半日,我爹曾派了人去与三教中人谈判,结果却是不尽人意,不过据派过去的人回报,段兰依他们好像并没有得到江湖坤令。这一消息一带回来,武林盟的营帐中便炸开了天,一群自称长老的老匹夫尖着嗓子指责叶大哥,说是什么早就知道坤令放在倾覃宫不安全云云。
我听的心中直冒火,若不是被萧归寂紧紧拉住,早就上前去同那些老匹夫打一架了,早些年叶大哥次次在武林大会上夺魁的时候,却不见得他们有这么多远见卓识了,现在倒是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
后来又有身负重伤的倾覃宫弟子跑来说,他们宫主拿着坤令跳了湖,那群老匹夫才消停下来,又纷纷赞叹叶宫主如何英勇如何重情义,好像方才指责叶大哥的不是他们一样。真是令人恶心!
我实在听不下去,便拉着萧归寂出来,跑到沭河边上看水。
萧归寂蹲在我身旁轻轻叹了一叹,开解我说道:“这些人就是这样啊,前几日百里阁刚刚被传出叛出武林盟的时候,他们说我的那些话比这些还要难听,现在不也是恭恭敬敬的对我?一群人闲的时间长了,难免爱嚼舌根,何况,刚刚折损了那么多弟子,他们心中有怨气也是应该的。你又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我将手伸到河水中,轻柔的水流拂过我的手背,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不少,我抬眼看向萧归寂,随口问道:“那我当年被传偷了令牌的时候,也被他们骂过吧?”
他微微一怔,脸色变了一下,“长歌……”
我垂下眼扶着的水流,笑了一下,“我就是说说而已。不过照你这么说来,这江湖中的大侠英雄,好像都被他们骂过的嘛。这么说,我也可以算是大侠了!”
“谢女侠!”萧归寂笑了笑,煞有其事的抱了抱拳,一番正经道:“久仰大名!”
我一愣,也抱了抱拳:“不敢当不敢当,萧阁主才是真大侠啊。”
萧归寂抿唇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方才心中的烦闷就在他的两句话中,一扫而光。
而当我们又一次回到营帐时,却发现大家都在收拾着东西,问了几个人都说要收拾东西回去。我跑去问了我爹。
我爹说:“总归倾覃宫已经被攻破,咱们守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就回去明安,召开一次武林大会,再做打算吧。”
“那叶大哥呢?”我盯着我爹的眼睛,“不管他了吗?”
我爹沉默了,我再追问,他却也只是沉默。而我心中也清楚的很,无论我怎么追问,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叶大哥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03】
在蜀山被段兰依那群人占领、倾覃宫弟子被困宫中、叶大哥跳湖之后,我和萧归寂还有唐画锦三人曾试图从锦岐山绕到倾覃湖去寻一寻叶大哥——哪怕是尸首我们也不愿叶大哥落到那帮人手中的。
但我们并没有能绕过去,似乎是对周边山势早已了然熟稔,黄纱教的人将每一处可能通往倾覃宫后山路都封锁了起来。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先随着武林盟返回明安,等待召开武林大会。
九月初一,我和萧归寂先大部队一日抵达了明安飞雪山庄。
哥哥已经从帝京回了家,我和萧归寂进入山庄时,正遇上他和娘亲神色急切的一起往庄外走。因为武林盟传回的消息是明日才能抵达,所以大约是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时候回来,哥哥和娘亲见到我和萧归寂时,都有些惊讶。相互问候过后,哥哥和娘亲却又都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我和萧归寂对望一眼,开口问道:“哥,娘亲,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哥哥张了张口,却只叹了一声。娘亲神色略带犹豫,片刻,她也叹了叹,说道:“阿谣,寂儿,安安病了。”
我愣了愣,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这个安安是谁,是我那傻儿子,萧清安啊。
娘亲又叹了一叹,继续道:“你哥刚从侯府赶过来,安安一直在发烧,不停的流鼻血,已经有两天了,大概是中了什么毒蛊,我正要过去看看。”
毒蛊?我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花间过当初所说的毒蛊?可那瓶解药不是已经……难不成那解药没有被交给萧归寂?
我看向萧归寂,心中有些焦急,“一年前,后山看守祠堂的护卫有没有给过你一个小瓶?”
“小瓶?没有。一年前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小瓶。”萧归寂摇了摇头,看着我,微微皱了眉,“怎么了吗?”
我恩了一声,大致与他们解释了一番,却在这番解释中,想起花间过、也就是段兰依当初所说的关于这个蛊毒的话,心中不禁急如风火。
抬眼瞥见萧归寂深皱着的眉头,我啊了一声,问道:“阿瑟,你师父呢?秦老前辈呢?他该有办法罢?他人呢?”
萧归寂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冷静,“长歌,你先别急,师父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不过我得师父真传,医术也倒不错,现在我们和昭熙兄,还有娘一起回去看看,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别着急。”
我点了点头,如今也只有这样了。
于是才刚到飞雪山庄不到半个时辰,我和萧归寂便又踏上了奔赴帝京的路,哥哥和娘亲暂时留在了飞雪山庄,毕竟我的毒术比起娘亲也并不差,而娘亲身子也不是太好,这般急切的赶路她怕是受不大著。虽然我不大会解毒,但萧归寂会,这就足够了。两个人一路马不停蹄,到达帝京时,却也是一天之后了。
在侯府门前下了马,我一口气没换上来,捂着嘴咳了几声,萧归寂过来扶我,顺手按上我的脉间,目光关切。我抽回手腕,冲他笑了笑,一边顺了顺气,一边反手抓着他的手往府内走,“咳咳,我没事,快……咳咳咳,快去看看小安。”
侯府的人还不知道我已经恢复的记忆,见我急匆匆的拉着萧归寂闯进来,都愣在了原地,我无暇顾及他们,只凭着当年记忆一路来到当初我和萧归寂住的院子中。
还没进院门,一阵嘶哑的哭声便传入我的耳朵,像是承受了世间全部的痛苦和委屈,那哭声嚎啕,带着平生最大的气力。我听得心中一颤,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松开萧归寂的手,先一步跑进了院子。
进了院门,满院香火缭绕,我看到屋檐回廊下,萧归寂他娘正抱着萧清安落泪,一众婢女小厮正对着摆在院子正中央的香案跪拜,祈求安平。而萧清安却微闭着眼,大哭不止。
又走的近了一些,我才看清楚我那傻儿子鼻孔间被塞了两团大棉花,在他旁边搁了一大盆清水,那两团棉花迅速被染红,萧归寂他娘就指挥着就近的几个仆俾为萧清安换棉花团,清洗鼻血,一切有条不紊,像是已经做过很多很多次,像是已经习惯了一样,每个人脸上除了怜惜,再没有其他。
我觉得心间难受的厉害,捂着胸口上前走了两步,开口冲萧归寂他娘说道:“娘,我回来了。”
满院子人的动作都停滞了那么一瞬,萧归寂他娘抬起头来,原本就婆娑的泪眼中又更添了几分水意,很快便一起顺着脸庞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她怀中萧清安的衣襟中,这位侯府夫人,历经多年沧桑的夫人,她点了点头,冲我挽起一个笑,“回来就好,小歌,回来就好。”
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她又低头拍了拍怀中还在啼哭不止的萧清安,“安安别哭了,你娘回来了。”
鼻间突然发酸,我忍着眼中泪意,伸出手去抱过萧清安,柔声唤着他,“小安,小安,娘亲回来了,乖啊,爹也回来了,马上就不痛了,小安不哭啊……”
分明前几天我还抱过他,那时候这小身子还是肉嘟嘟的,如今却轻了许多,我只觉得心中难受万分,也再忍不住落下泪来。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萧归寂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轻轻拍着我的肩,算是安慰了罢。
我转头将脸埋在他肩头,咬着牙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大约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母子之情,才真正理解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就算是再挨一次炎杀箭,我也不愿意萧清安此刻这般被毒蛊折磨,他不过是个才两岁的孩子而已。
将傻儿子抱回屋子中,萧归寂为他细细的查了一遍身子,我一眨不眨的盯着萧归寂的脸,不敢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倒也没有掩饰,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叹了一叹,转身到了书桌前提笔写了一纸小楷,交给一个小厮。
待那小厮离去,他又往屋外看了一眼,突然开口喊了声“御弋”,一个暗色玄衣、斗篷帽覆面的人很快出现了,他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个被唤作“御弋”的人便匆匆离去了。
萧归寂这才又重新回到我这边,我正抱着萧清安,不敢太紧,怕勒到他,也不敢太松,怕一不注意摔了他。他这会儿倒是不再大哭了,鼻血也暂时止住了,却还是轻声的抽泣着,小脸因为哭泣而红扑扑的,看着十分惹人心疼。
靠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萧归寂微微一叹,伸手拢过我的肩,安慰道:“长歌,别太担心,我派人去找师父了,小安他会没事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萧清安眯眼抽泣的样子,心中隐隐作痛,抬眼看着萧归寂,我说:“叶大哥和小安这个仇,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报的,如果不把这些痛苦也叫段兰依悉数品尝一遍,我就不叫谢长歌。”
闭了闭眼,我终于说出了挣扎已久的决定,“阿瑟,派人去找段晖吧,他会帮我们的。”
虽然再次下山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有见到段晖,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的。段晖虽然是七烟阁的少主,但他曾说过“我并非真正的段晖,也并非真正的七烟阁少主,但我又是段晖,又是这个什么七烟阁的少主”
他之前同我说这些时,我也不能太明白,哪怕到了现在我都无法理解他说的这话的意思,不过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那些复国之心,他从来都只向往着平静的江湖生活。
段晖会帮我的,哪怕只是冲着叶大哥,他也会出手的。
萧归寂恩了一声,又陪着我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出去办我交待的事情去了。
在我的安抚下,萧清安渐渐止住了抽泣,安静了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大安稳,时不时会撇弃小嘴哼哼两声,像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我不知道这毒蛊到底有多么骇人的痛感,可他这么一个小孩子,实在不该承受这么多,实在不该被卷入这场帝国的风波。
但他又不得不被卷入其中,就算现在侥幸逃过了一劫,可他将来是要承了他父亲的位子,接过守卫帝国的重任,这就是谢萧两家的男儿必须承担的责任。没有缘由,只是因为传承,只是因为他的萧家的儿子。
【04】
等待是痛苦的煎熬。
收到段晖书信的那一刻,我心中一片欣喜,只想着这下可以为叶大哥和萧清安报仇了,却没有想过这样之后,会叫段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人还是无法顾全所有,有得必定有失。这些师父从前没有教过我的东西,在这一场因为责任而保卫帝国的明争暗斗中,我自己倒是慢慢有了体会。
段晖的书信传来的第二天,萧归寂的师父
医仙秦飍也赶到了侯府,不敢大意的将萧清安查看了一番,这位医治过天下难症的神医竟然连叹了三声,叹的我心惊胆战,不敢言语。
萧归寂也在一旁紧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而秦飍老头却又扶着胡子笑了两声,对我说道:“老头子我解遍天下之毒,却独独对蛊毒不大擅长,当初我这大徒弟中了蛊毒,不是也请了专业的人来解的吗?如今自然也是要请专攻的人过来啊……”
“专攻蛊毒的人?”萧归寂松了一口气,“师父是说,柳堂主?”
秦飍老头儿胡子一敲,呵了一声,“什么柳堂主?啊,你是说多情那小姑娘吧?哈哈,你们不会以为当日那蛊毒,是她解的罢?那小姑娘倒是玩毒的一把手,比起你这傻姑娘高明了不知道有多少,不过这蛊术嘛,还得另请他人啊!”
“师父!”一向淡定的萧归寂这时候也有些着急了,“您就别卖关子了,只管说我们该去哪里寻人就好了,小安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秦飍老头儿啊了一声,回道:“吟州,寒家堡。”
寒家堡?我突然恍悟了,“老头儿,你是说寒露?”
“非也非也!”秦飍晃了晃脑袋,“这世间蛊毒之术最高明的一族,当属苗疆滇南一族,你个傻姑娘,同人家相交那么久,就不知道临南尹家五小姐的生母是苗疆人吗?”
我呆了呆,临南尹家五小姐,不就是小鹿嘛?从小玩到大,我还真不知道她娘是苗疆人,老头儿这话,其实是说小鹿就是蛊毒高手?!
萧归寂比我反应快一些,还没待老头儿再说些什么,便急匆匆的出去修书寒家堡,派了人快马加鞭南下而去。
有了秦飍老头在,萧清安流鼻血的症状被暂时抑制住了。也有了些精神,恢复了一些小孩子的活泼,笑嘻嘻的拽着我的衣角在侯府中到处走,见到人就会向人家说“这是我娘亲”。陪着他玩了一天,我心中除了酸涩还是酸涩,这一年多,我不在他身边,他该有多难过啊。
多事之秋,祸不单行。这边傻儿子还没得安宁,那边朝堂上又出了事情。
萧侯爷下朝后将萧归寂叫去书房谈了许久的话,下午萧归寂又被召去了金殿,直到晚上才回来,看了儿子之后,他突然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却只是抱着,不说一句话。
我心中一惊,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他并没有将我松开,只是叹了叹,开口道:
“边关动乱,琴中国和殷巫国分别从东西两侧犯难,而如今兵符缺失,大军无法调动。君上命我和昭熙兄带着青羽卫去西边抵御殷巫,阿仓带着白羽骑去东边与琴中作战……”
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帝国最隐蔽的暗卫和最精英的直属于王室统领的部队,竟然被派出去抵御两个小国。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当年那一小步的偏差。果然是一步错,步步错,天道轮回,没有一丝侥幸可寻。
我伸出手搂住他的腰,“放心去吧,这边有我,有我爹和我娘,还有你爹娘和你师父,你不用担心的,等小鹿过来了,小安也很快就好起来了。你专心的去打仗,等胜利归来的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去找段兰依报仇呢。”
“好。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找她报仇。”他松开我,突然低头在我额前印了一个吻,轻声道:“长歌,保重。”
我愣了一愣,“这就走吗?”
他点了点头,“昭熙兄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只是进来同你道个别。”微微一顿,“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小安,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门出去,高瘦的背影迅速隐没入黑暗之中。
我靠着门框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心中顿时
一片空落,突然间,一片光亮撒下,我抬眼,昏沉的天幕中,一弯月牙儿正拼命的从沉云之后露出自己细长的身子,用那微弱却呈亮的光芒倾洒整片夜空。
我挑唇笑了笑,看吧,这样小的光亮都在努力的为那黑夜中的人引路,还有什么是过不去呢?
正想着,院门口突然闯进来两个人,我心中一惊,手按向腰间,但不过一瞬,我便放下心来——来人一个粉衣玉面、一个白衣清秀,正是我日夜期盼的两个人,我的好朋友尹小鹿和她的夫君寒露。
小鹿一见着我,便急急的过来握住我的双手,还因为赶路喘着气,眼睛却开始向屋内张望,“怎么回事儿?我干儿子怎么了?谁干的?老娘非扒了他的皮!”
我笑了笑,与跟着她走过来的寒露打了招呼,一边带着他们往屋内走,一边对小鹿嘱咐着:“小安睡了,你小点儿声,快先去看看吧。”
坐在床前查探了半晌,小鹿站起身来,招呼着我们出去。
出了屋子,她才说道:“安安的情况不严重,现在就可以解蛊,不过有一味药引子有些难。”
她提到药引子,我才又想起当年花间过给我那瓶药时,曾经说要以至亲指尖血做药引,指尖血而已,也不会多难罢,可小鹿是不会同我说假话的,难道是花间过骗了我?
正想着,又听到小鹿继续说道:“这药引子乃是至亲之血,且必须是指间之血……”
“这有何难?”我听她说的与当年花间过所说并没有二至,便急着打断她的话,伸出手指晃了晃,“我可以马上刺破手指的,十根指头要哪根?”
小鹿目光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是手指,那个指间的‘间’是间隙的‘间’,不是‘尖角’的‘尖’。要的是十指间隙中的血……阿谣,若是留了这间隙中的血,这一双手,差不多也就毁了!”
我将手指摆在眼前看了一番,抽出腰间的半声笛,麻利的将左手手指间相连的部分都划出口子,淋淋鲜血留下,小鹿啊的尖叫一声,跑回屋里拿了个茶杯来接住流出的血。
接了小半个茶杯,我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暗,正要换一只手继续,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惊呼,带着些责备和紧张,“你个傻姑娘在做什么!”
抬眼望过去,秦飍老头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中,他快速上前来一边扯着身上的衣布为我包扎伤口,一面瞪了一眼小鹿和寒露,“你们两个也太胡闹!你们只知道要救那小娃娃,你们知不知道这傻姑娘……”
“老头儿!”我开口打断他的话,笑了笑,“没事的,我没事儿的。我是小安的娘亲,总是要为他做些什么的。”
“你!”秦飍老头儿胡子微微颤抖着,似乎很是生气,“你为你儿子做什么,老头子我无话可说,只是我那大徒弟在外头拼死拼活,我可不希望他回来见到的是你的棺材!”
他这话说的……太直白了点罢!
我撇了撇嘴,“不会的,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只是流点血而已,又不是再中一次箭。大惊小怪!”
秦飍呵了一声,气呼呼的站起身来,“你个小姑娘,忒不知轻重!气死老头子了,先走了!你们就在这瞎折腾吧!走了走了!”
目送他离开,我冲着看的目瞪口呆的寒家夫妇笑了一下,“来咱们继续啊,别理那老头儿,他就是那副……”
话还没说完,胳膊却被寒露捉了过去,我心中一急,忙往回抽,却被小鹿眼疾手快的按住。躲是没法子躲了,我只好笑嘻嘻的打着哈哈,“那个,我没事儿,就是这几天有些累,气息不大稳而已嘛!”
“气息不稳?”寒露松开我的胳膊,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眼睛,“少夫人你这情况分明是经脉阻断,心脉不齐,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你竟然说是气息不稳?”
我啊了一声,解释道:“心脉不齐所以气息不稳嘛,没什么错啊。”
寒露皱了皱眉,半晌叹了叹,将目光移向别处,“少主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说啊,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便是身不由己,他生在萧家侯府,自小就身不由己,而这世间最悲苦的事情,莫过于无奈伤了并失去爱人。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将这些一并承担了之后,还能再担得起一次失而复得后的失去啊……我怕他,会受不住。”
“可是……”寒露嘴角动了动,那张清秀的像女孩子的脸上露出些明显的悲悯。小鹿安静的靠在他的肩头,只是担忧的望着我,目光中也有了些同样的悲凉和怜悯。
抬眼看着昏暗的天幕中,那仍在与沉云斗争的月牙儿,我心中一片清明,自打几个月前第一次醒过来时我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萧归寂,只愿你不要像叶大哥那样,突然的离去,突然的不见。只愿在这一切都平复之后,我们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