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不得不承认相信某人是一种感性判断,跟逻辑没有丝毫关系。在选择者的逻辑里,因为他可信,所以他可信,如果跳出来一个人一二三四帮忙分析这个人如何不可信,那这个好心人十有会被视作进谗言的小人。更可悲的是,上位者会有一种“你敢说我不识人”的逆反心理,最终酿成悲剧。
乐毅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发现自己比拼不过田不礼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收起自己的光芒,不让安阳君感到来自乐氏的压迫感。这样还能保证以后的合作不发生尴尬。我很钦佩这种能够在重大压力之下依旧克制的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和这种人合作。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喜欢隐藏在幕后,徐徐图谋,慢慢布局,当我收紧口袋的刹那,必然是猎物最后的一瞬。跟同类型的人搭档,比如乐毅,其结果就是没有人冲锋陷阵撕烂对方的阵型。偶尔还会发生一些乌龙。
乐毅没有指着我的鼻子说:“这次全是你的错!”他更希望能够有一个新的点子推动事态回到正轨。安阳君乖乖回代郡,赵王何乖乖束手就擒,主父慷慨承认安阳君的储君,或者国君地位……问题在于我又不是度娘,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好点子去?
胡思乱想半天之后,我只好道:“安排伏兵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乐毅明显松了口气,道:“那就仰仗狐子了。”
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虽然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但是我真心没有什么好想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的筹码一共就这么点,能干吗呢?看到乐毅走得很满足,我这种虚弱感越发强烈。
苏西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语带责备道:“君子有国事与乐毅相商,怎么还让妾相陪呢。”
我摇了摇头,道:“你我一体,没关系的。”苏西一手轻抚过膝下的衣摆,顺势跪坐在我面前,道:“君子似乎十分苦闷。”我苦笑。何止是苦闷啊,一直在努力破局,形势貌似也在我这一边,但总有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在头顶,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日子真难过。
“能说与妾听听么?”苏西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妾虽然才智低庸,说这话有些恬不知耻,不过妾希望君子不要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独自承担。”
我哑然。
有这么一个温柔善解人意并且还愿意听人倾诉的妻子,是老天爷对我上辈子的最高肯定。
其实我上辈子也没做什么好事呀……
不过我能说什么呢?苏西就像是出水莲蓉一般,洁净得没有一丝一点泥尘。从小在王宫里身为奴隶,让她过早成熟起来,有坚韧的意志和包容的心胸。只是她所见所闻无非是一些小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最悲惨的结局不过是失宠于赵雍,打入冷宫过一辈子。我所接触的却都是不成功则夷族灭门的死生大事。如果托盘而出,会不会吓坏她?
“朝堂上的事,无非就那样,没什么。”我对苏西道。想想这话还真是苍白无力,于是我又补了一句:“我是大赵法官,只要断狱清明就可以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苏西神情一黯,好像无法分担我的重负而感到失落。我又安抚了她两句,跟她探讨了一番琴艺,很快就等到了仆从报说饭菜准备妥当的消息。吃晚饭的时候,我故意说了几个笑话,都得苏西笑得花枝乱颤,不过还是被宁姜看出我这是故作姿态。
“真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啊!”我对宁姜道。
宁姜道:“凡事反常即为妖,不是你说的么?”
的确,平日里就算我心情再好,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笑话。前世今生,我都是倾听型人格,很少成为闲谈的主导者。唧唧歪歪不是我的习惯,一针见血才是我的本色。
我将白天乐毅来访的事跟宁姜说了,宁姜脸上的神情一怔,道:“你想到办法了么?”我刚想说自己还了无头绪,看到宁姜,一个绝妙的主意从我脑中冒了出来。
公侯们前往各地行宫度假,虽然要带上浩浩荡荡一批人,但也不是说把整座王宫的人都带走。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内侍,其他负责清扫的仆役、侍寝的美人,都是各个行宫自己预备的。我完全可以伪造身份,将死士隐藏在宫女之中,静候赵王何自己入彀。
不过这里面有两个重要因素。第一是死士的人选。虽然看了那么多女杀手女刺客的电影小说,但是女人是否真的有那种决断控制住身边随时带着侍卫的国君,是否有勇气杀一个跟自己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年轻人,这些都很难说。大朝近在眼前,这样的人才去哪里找是个问题。
第二就是各种关节的打通。要买通沙丘行宫的各个主事很简单。被发配在那里的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平日也没有油水可以捞取,绝对抵御不了银弹的威能。困难在于邯郸过去的尚宫令。
尚宫令这个官职听着很威风,以前也的确是内廷的老大。自从成候时代,宦者令渐渐取代了它的地位,尚宫令成了专司公侯出幸行宫打扫卫生的大头目。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在内廷斗争失败的寺人头目才会被任命为这个职位,一来有个和平过渡,二来是因为这个职位还有一重特殊性——流放。
比如这次沙丘大朝。某寺人被委派为尚宫令负责沙丘行宫的清扫和准备工作,等大朝结束后,按照惯例他会成为沙丘宫的统管,直到老死。
“既然是被流放的,为何还不好买通?”宁姜听我说完,疑惑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收了回来,道:“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最害怕的是失去权力。为了能够重回权力中心,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于这种人,金钱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那你就给他许诺,反正你深受君宠。”宁姜不以为意道。
这种人怎么会轻信“许诺”这么玄幻的东西呢?假意投靠,伺机出卖,这才是他们的不二选择啊!
“能左右尚宫令的人选么?”我问宁姜。
宁姜苦笑摇头。王宫中的那位果然只是耳目,还没有左右权力意志的能力啊。我只好先让冯实将这个设想送达给乐毅,并且让他去负责女刺客的事。乐氏家大业大,门下侍女仆女不知凡几,哪怕百里挑一也能选几个出来吧。我这里真正能派出去的只有孔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一度幻想过,建立个特工学校,像韭菜一茬茬地给我提供人才……只是幻想而已。
就在我为尚宫令苦恼的时候,肥义也在为一个官职的任命苦恼。鉴于我之前就深刻了解的,肥义府上没有一批合格的幕僚,所以头疼的肥义只好跑到我这里来寻求意见,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五官之一,已经有资格让他登门了。
在理学昌盛的时代,赶夜路的不是淫奔就是行贿。现在却是夜生活的黄金时代,虽然没有夜市,但是官员贵族的主要交际都在夜里。只有夜里才有肆无忌惮的酒筵,才有荷尔蒙混合酒精产生的疯狂。
此刻在邯郸一角的大司寇府却平静得一如往素,并没有因为贵客的到来而有所波澜。考虑到肥义的身份,我不能在正堂跟他聊天,那是十分非礼的。我们在书房里分了主宾,谦让了一个回合,方才落座。仆从端上温水,给我们的净手。很快又有人端来了水果,盛在高脚的果盘里,各放一桌。
这些本应该是在客人进门之前就做好的,但是为了表现主人意外的惊喜,等客人坐好之后再准备也没有问题。我对于礼节的运用已经有了一点心得,但还是由衷觉得这事十分无谓。
今晚肥义来的主题是公子成谋求大宗伯一职。当年为了安抚公子成,赵雍丝毫不吝啬地给了公子成大司马的官位,理论是上统领赵国的全部兵马。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赵雍常年带着赵国全部兵马去打仗游猎,大司马连个后勤部长都算不上。现在这位空头司马想换个同级别的官职,大宗伯。
我试探性地问道:“现在大家都忙乎七月的大朝,赵成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惹事。”
自从上次跟肥义表明过支持安阳君的立场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商谈。肥义虽然是坚定的王党,但是他的第一选择是国内平安稳定。现在无论是谁,想惹事都不会得到肥义的支持。我将公子成定位在“惹事”上,就是表明他跟安阳君不是一伙,相邦大人可别错轰无辜。
“倒也不算是惹事。”肥义眼皮微微抬起,“宗伯之职从先王五年之后就一直空缺,不曾有人担当过。上次信宫大朝,因为没有宗伯主持,惹下不少笑话,所以此番赵成以信宫大朝为由,提请转任宗伯。”
“唔。”原来是有前车之辙,我应了一声。说实在的,我不能理解宗伯这个职位的特殊性,在我看来这个负责宗室教育、国家祭典的官职根本不能跟大司马相比。大司马虽然不能越过虎符调兵,但是可以在各军之中安插亲信,只等强势的赵雍薨没就可以顺势起事,夺取国政也不是不可能的。
“关键在于公子成推荐的大司马人选。”肥义叹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