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以为瞎子眼前一片黑暗,恐怕那是彻底丧失了光感的瞎子。我倒是瞎得并不彻底,阳光射在脸上,眼前一片血红。红色总是能够给人振奋的力量,凭藉着这份力量,我站了起来,走了出去,登上高车,在赵胜的陪同下入主父宫。
赵成把无害的王宫交给了赵胜,只派人在外外围设立了警戒线。我让赵胜先将一干勋贵都放了,他们回去之后站在哪一边是他们的自由,现在逼着他们表态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赵胜明知赵成不可能杀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是赵成的执政之基,但还是做足了戏码,让那些莫名卷入这场惨剧的贵族大夫们对他感激涕零。
赵胜很享受这种感觉,由此觉得我的建议没有错。他就是这么个好名的人。从小的优渥生活让他对于物质生活已经没什么可追求的了,外加上面有个能干强势的哥哥,下面有个深受宠爱的弟弟,使得他不敢对权柄有所野心——这次事件之后估计他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缓解对政治的恐惧。
只要王行宫解禁,自然有人会回到充作行署的别宫。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最短时间内传开,那时我的飞鸽会带着最终措施飞回邯郸。我还没有为小佳准备好归路,却不能暴露出对这个孩子的格外关心。
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焦臭味,有草木的,也有人类的。远处有民役掘土的声音,是在埋葬昨夜战士的伙伴。高车徐徐驶过颠簸的土路,两旁的尸臭越来越浓烈。伴随着拍土的声音,微末的尘土扑到我脸上,赵胜声音嘶哑道:“他们在筑京观。”是啊,不筑京观怎么能彰显武功呢?不彰显武功怎么向世人理直气壮地诉说自己政变的合法性呢!
我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尸体堆起的金字塔,旁边站着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兵士,一铲铲将土扬起,覆盖在尸体上,用力夯实。我举起手,将胳膊架在扶栏上,用袖子掩住面,挡住了飞过来的尘土。
我和赵胜在赵成的行辕前略等了一会,被人请了进去。赵胜很体贴地找了一条绸带,把自己和我的手腕连在一起。
赵成说的第一句话是:“他真的瞎了?”赵胜没有说话。赵成身边也有医生吧。有人过来解下我蒙眼的药巾,用力嗅了嗅,问道:“大司寇上了这个药,可是火灼一般?”
我道:“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那医生转身走了,过了几息的功夫,就听到赵成道:“伤痛至极果然是会泣血的,老夫今日才信啊。大司寇如此年轻,正当大有为之岁,可有什么法子还能复明么?”
刚才那人道:“若是昨晚臣在大司寇身边,或能一试。只是庸医误人,上了这药,虽然能止一时之痛,但恐怕再无复明之望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恐怕家师再世也只能束手。”
“天妒英才啊。”赵成叹道,“不过听说大司寇善琴,可否为老夫奏一曲。”
我没有拒绝,微微躬身表示受命。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而且这是赵成的面试,如果通不过面试就连活着走出这里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报仇?
很快有人搬了琴来,引我入座。我摸着琴弦,一旁站着的琴师帮我找准了徽位。弹什么好呢?我借着拨弦试音的当口,想到了一首曲子。相传那是柳宗元所作,初见于明人的《西麓堂琴统》。一共十八段,算是长曲。因为这首曲子中洋溢着青山绿水带来的宁静,所以我曾经很喜欢用它作为放松精神的秘宝。反倒是此生一直生活在天地之中,山川之野,所以没怎么弹过。
欸乃一声山水绿。
我知道有人盯着我看,索性将左右手三十六式手势施展开来。开始只是为了震慑,渐入佳境之后自己也停不下来,顺势而为,一曲《欸乃》初时平淡深远,不知从哪里竟被我接入了《酒狂》。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右手三轮神龟出水势的打圆已经引来了众人惊叹。
琴者,情也。
我情若此,即便想故意隐瞒,琴也是不答应的。罢了,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个泛音渐渐消散在帐内,我轻轻按住琴弦,指肚摩挲着琴面上的大漆。
“狐子的琴声中有悲愤归隐之心啊!”赵成的声音从未这么明朗过,好像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咽了下去一般。他顿了顿,又道:“主父也曾问起狐子,请狐子移步。”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正要走,听到赵成叫道:“慢。”我收住步势,没有转头。赵成从几案后走了出来,道:“老夫亲自为狐子引路。”
这算是礼贤下士的姿态么?作为胜利者,姿态放得再低对他自己都不会有丝毫的损伤,反倒会借此收买人心,收获名望。我在两位大君面前建议判处赵成徒刑一年,以百犁赎其罪的事恐怕早就传开了,现在赵成居然肯卑躬为我引路,这简直是可以写进《战国策》的历史大事啊!
虽然有赵成引路,搜身还是不可回避的。我身上本来就没东西,也不怕他们搜。等卫士搜完,赵成好声好气地提醒我脚下的台阶,算是送我进了主父宫。他塞给我一支竹杖,低声道:“主父就在前面,老夫还是不过去了。”
赵雍正当壮年,出入战阵,徒手干掉你实在太简单了。我点头表示理解,用竹杖轻轻敲打着地上的青石,小步往前挪着。没走几步,手腕上的绸带就被人捡了起来,用力一拉,带着我往路边走去。
我听到他帮我拍去石块上的灰土,一双大手按在我的肩头让我坐下。
“谁害的你?”赵雍冷声问道。
我听出他是站着的,不由自主仰起头:“苏西死了。”
赵雍没有接话。
我又道:“苏西是小产血崩而死。”
赵雍还是没接话。
“我都跟她说了,奸细也好,密探也好,都没有关系。”我鼻头泛酸,眼眶中的灼烧让我心肺跟着一起烧了起来,两股滚烫的热流从眼眶中涌出,落在衣襟。
“你……”赵雍噎了一下,用手指轻轻在我脸上点了点,“血?”
我已经习惯了,止住悲恸,只问道:“他们把宫人都赶出去了么?”
“是啊。”赵雍长叹一声,“他们当着我的面斩杀了我的长子,又说‘宫人后出者族’,还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搬走了。没料想我尽是这般死法,真是窝囊。”他停了停又道:“其实我那时已经不想让苏西去你身边了……”
“是,是我硬要的。”我惨笑。说到底,还是我害死苏西的。不过错不在要来苏西,而在于我不该去做那种超过我自身实力太多的事。
“你要回山么?”赵雍问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关心好自己就行了。”我回山?怎么回?天意说过我瞎了就能回山么?虽然我很想回去看看……听听师父的声音也好啊。
“我想开了。”赵雍道,“我是不可能活着出去的,他们也不想背负弑君的不祥,只有围困饿死我。”
“你好好反省吧。”我站起身,“想想为什么多年君侯,一朝有变,居然连个勤王的人都没有。”
“因为我不是赵王。”赵雍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调,“没有赵王的虎符,谁都不可能发兵救我。”
“你就没想过自己的过错么?”听到他这副口吻,我不由怒气升腾,厉声道,“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沙丘之事我早就跟你说了,居然还能演化成今日局势!你就没有过错么!”在我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恨不得亲手刺死赵雍。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又于心不忍,再大的恨意都没了。
若说恨,也只有恨铁不成钢。
“我怎么会料到连我儿子都要背叛我。”赵雍凄凉道,“我曾再三交代他,不要给赵成兵权,谁知他究竟还是把虎符给了他们。”
我不知道赵雍说的“他”是赵何还是赵胜,反正这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鸟。赵何至今没有对昨晚的事发表什么声音,而且只忠于赵王的黑衣铁卫都缠着红巾,还需要再说什么?
“手持虎符奔走联络四邑之兵的人,是李兑。”我笑道,“主父作何感想?”
赵雍长叹一声。
“你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我毫不留情道,“任何一个君主听说有人预谋谋反,不论真假都会小心谨慎,只有你视作玩笑。骄兵必败,骄君必亡。”
“寡人纵横沙场,谁知一时大意,竟然至此。”赵雍重重一拳打在树上。树枝乱颤,树叶落下枝头。
升起的太阳越来越烈,晒得我心中一阵烦躁。加上赵雍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我无奈道:“进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