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沉默了一会, 算是替琴灵枢默哀,随即又道:“吕少说客房有宵夜吃,煮馄饨, 我已经要了, 你吃吗?”
原沂道:“你吃吧。”
凌夜和吕少约好了吃宵夜, 为了吃一碗北斗派的馄饨生等了小半宿, 第二日起来就开始和原沂念叨:“那馄饨可好吃了!”
原沂瞥他一眼:“我听你昨晚的声响, 囫囵吞卡着了?”
凌夜若无其事的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能卡得着我的馄饨, 今日还有八荤八素酒席吃呢。”
布置至今日北斗派已经是一片烈火般的红色了,新任天枢娶天璇之女, 这样双喜临门的大喜事是北斗派近百年来的头一回。
宾客其乐融融一片道好, 宋寒星还是那张冷脸, 大红的喜服都没能给他的眸子增添些温度。
将带来的礼物交给管事,管事唱到‘原齐同凌夜携玉璧一对亲贺佳偶天成’时, 厅中少数年纪稍长的听到原齐二字神色微动,敢杀东陵无碍的年轻人,总是要侧目看一眼的。
待到迎亲的轿子到,宋寒星将身着凤冠霞帔结穗盖头的新妇牵入厅中,新妇还未能跨过火盆, 一声琴音乍然响起, 众人循着琴音望去, 却是琴灵枢盘膝坐在屋顶青瓦上抚琴, 琴灵枢垂眸不言不语的拨弄琴弦, 七弦瑟瑟哀鸣,在这震动心弦的琴音中众人哑然无声。
寂静中最先出声的是上一代天枢, 他怒道:“灵枢!你在做什么?!今日是你师弟大喜的日子,你速去巡守!”
宋寒星仰头,没有波澜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师兄,被宋寒星牵在手中的女子伸手掀开了结穗盖头,不解的望着琴灵枢:“师兄?我喜欢寒星,我会过得很幸福的。”琴师兄是所有师兄中最温柔也最会替人着想的一位,打小便很宠她却未表现出过什么超越同门的情谊,她不知师兄今日到底是何意。
琴灵枢只垂眸抚琴,琴音越发悲伤,几乎浓稠得仿若实质在虚空中传播,她的眉头慢慢皱起,一线血星从唇角流出,她震惊的看着琴灵枢,身躯慢慢倒了下去:“师兄!”
没有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场中最年长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看着琴灵枢:“你是琴魔的后人?”
随即便是一片混乱,琴灵枢杀了宋寒星的新婚娘子,天璇的女儿,同一时同一刻天枢丧妻天璇失女,这场百年来最大的一场喜事变成了百年来最大的丧事,北斗一忌同门相残,二忌杀妇孺幼子,琴灵枢的七根琴弦微动,便将不可为之全为了。
北斗六星纷纷拔剑,宋寒星举剑眉目冷冽的看着琴灵枢,凌夜紧紧握住原沂的手,焦急的看着横琴膝上的琴灵枢,目光又悲哀的落在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她的父亲天璇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迟疑的从地上抱起了她,动作却一点点的僵硬。
凌夜握着原沂的手紧了又松,始终没能下决断。
原沂转头对吕少道:“立刻下山躲好。”
吕少吃惊的问:“立刻?”
原沂盯着他和凌夜一样一见着热闹就发光的眸子斥道:“还不走?”
吕少被吓了一跳,想也没想抱着自己的册子转身便往外跑。
原沂抓紧凌夜的手,看着青瓦上抚琴的青年:“我们还他一命。”
凌夜颌首,两人飞身站上屋顶,立在琴灵枢身旁,原沂解开将长玉剑缠得严严实实的细布剑袋,美玉出鞘,阳光下并不耀眼的玉质流转着淡淡的光华,流畅的剑身同雕满环绕流云的剑柄完整一体,古朴的每一根线条都宛如一件没有任何瑕疵可以令人指摘的珍宝名画。
凌夜指间转动玉笛,笛管中十二根细雨针穿梭而出,光华烨烨,三人并列,玉剑,古琴,短笛。
一时众人哗然:“玉剑君子?你可对得起你手中的玉剑,对得起你君子之名?”
原沂漠然对之:“无愧情义。”
“好一个无愧情义!”天璇双眼充血,轻轻放下怀中的女儿,拔剑而来,北斗七星散则保一方安宁,聚则守江湖无忧,此刻北斗七星齐聚,他们是威势,是强权,是正道,他们要杀的人,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住!
原沂看向琴灵枢:“快走,我们断后。”
琴灵枢抱琴起身却站在原地没动,寥落悲哀的看着宋寒星,他恍若叹息般的道:“从此这世间没有天枢大弟子了,只有琴魔后人琴灵枢。”他折断佩剑抛落在地,横抱着琴单手随意撩动,琴音一起,七星运行真气抵抗,七剑亦朝三人刺来。
屋下的人只见七剑同玉剑辉映交错,十二根细雨针在阳光下如丝带闪耀在七星之间流淌不息,琴灵枢垂眸拂着宫商徽羽,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敢相信正道中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
销声匿迹近一个甲子的琴音重现,而执琴的人却是天枢大弟子,这是何等的嘲讽。
而以侠义孤胆行走江湖而闻名的玉剑君子与鬼音也成了琴魔的同伴。
凌夜近来控针的功夫看涨,只抱着手站在琴灵枢的身旁,十二根细雨针便自来往不息,玉衡星郗英光目光紧锁在凌夜身上,他早听闻过鬼音的神奇,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无数暴烈沉重的剑气交织,七星虹光入天,寻常人在这样的包围下只怕连一刻也撑不住,琴灵枢的手逐渐僵硬犹自强硬抚琴,玉衡与天玑制衡局面,天枢剑引天光而来,一剑穿云破云没入琴灵枢的胸膛,弦音止,琴灵枢握紧琴弦,紧绷的弦割得他满手鲜血淋漓。
长玉剑受困,六根细雨针突出重围朝宋寒星刺去,宋寒星拔剑退让,焦尾琴触地,琴灵枢撑着琴犹自站着,原沂只觉琴灵枢胸前的血迹刺目,玉剑翻转便是一招无边秋雨,剑气中身法一动下一招却是问天剑法,玉剑挥动海翻浪涌,剑招轰然四散,原沂却消失在了原地。
屋下的人惊呼:“玉剑要逃!”
原沂扶住琴灵枢飞身离去,凌夜留下断后,在七星联手的攻势下用尽全力也只阻拦住了片刻,自知没有后继之力,凌夜横笛,十二根细雨针回鞘,转向屋后一跃跳下。
天枢等人追向原沂,摇光则紧随鬼音其后,可鬼音方才跳下后屋檐,不过消失在他眼前一瞬,甚至比一瞬都要短,他却连鬼音的半点影子都看不见了。
摇光站在原地,只得感慨后生可畏啊,亭中梧桐无风自动,一阵轻烟随风游走。
原沂携琴灵枢下了北斗山又奔逃数十里寻了间破损无人的娘娘庙才停下脚步,原沂给琴灵枢察看伤口上了金创药,撕了些外衫给他包住伤口,看着琴灵枢失魂落魄的模样,原沂道:“他没下死手。”
琴灵枢虚弱沙哑道:“我很羡慕你们。”
原沂道:“谁?”
“你,凌夜,徐少图,郗英光,纵然是被世人鄙夷,纵然是冒天下之大不违,至少那个引你们入深渊的人也愿同你们一同下坠。”
原沂站起身:“我同凌夜不是。”
见原沂忌讳的模样,琴灵枢眸光越发黯淡:“是我唐突了。”
原沂终是叹气:“勿要在凌夜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还不知我。”
琴灵枢精神不济的闭上了眼,神色中流露出悲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原沂:“我明白。”
没一会凌夜便跟了上来,原沂听见突兀的风声,随即是脚步声落在娘娘庙外,少年探头探脑的望了望,见他两果然在里面,松下一口气走进庙内,见琴灵枢像是睡着了,少年压低声音疑惑的对原沂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琴灵枢是喜欢宋寒星所以要杀师妹,还是喜欢师妹所以要杀师妹?”
原沂抬手,剑柄磕了一下凌夜的额角:“自己想。”
凌夜摸了摸额头:“都挺有可能的,看不懂怎么回事。”
两人护着琴灵枢四处辗转躲藏,等着琴灵枢胸前那道剑伤愈合,一日风光正好,原沂同凌夜坐在一块大石上晒着太阳闲聊。
“琴灵枢真好。”凌夜眯眼看着天上白得发刺的云。
原沂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他杀了那姑娘,但无论他喜欢的是宋寒星还是那个姑娘,至少他没有不折手段的去胁迫对方和他在一起,你说他要是把宋寒星骗走或者把那姑娘掳走关起来逼对方留在他身边,那样的琴灵枢多可怕。”
原沂真不知道凌夜脑袋里还会冒出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凌夜目光淡淡的看着大石前的茂盛野草:“我见过那种,还不如直接就把人杀了,挺惨的,不过那个姑娘也挺惨的,我们救了琴灵枢,转眼就当上了过街老鼠了。”
原沂言简意赅:“我们活该。”
凌夜道:“对,我们求来的活该。”
三人隐匿在江湖中消失了踪迹,七星追捕不成后事件越演越烈,北斗剑派倾巢而出,一时江湖上风声鹤唳。
辗转到渭州边境时,凌夜大拇指撇向琴灵枢道:“一路都听人说华亭城中有个神医,我们去华亭为他求付药吧。”
原沂想了想厉害关系,琴灵枢的伤口表面虽然痊愈了,但内里却一直没好,面对北斗剑派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若留伤成疾日后还有没有活路也未可知。
原沂点头:“那便去华亭。”
三人避开官道前往华亭,乘着暮色到了那间颇有盛名的医馆,求医的人已经少了许多,这里一片风平浪静,想来北斗剑派还没有巨细靡遗的找到华亭这里来,走进医馆中,一个大户人家丫鬟打扮的女子从三人身旁擦身而过走出医馆。
找到坐诊的大夫,说明自己是慕名而来,坐诊的大夫只捋了捋山羊胡:“把手伸出来,先把脉。”
搭过脉后他才道:“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医,神医是我们医馆的主人,他不在医馆坐诊,你这伤有我足矣,能让你好上八分,保管同正常人无益。”
这大夫真是不把病人当回事,他说八分足矣便足矣?凌夜抱手冷眼:“你可知他这是弹琴舞剑的手,打架不够灵活八分哪里讨得到生活?你们主人在哪儿?叫他出来。”
山羊胡撇嘴:“我们主人不看诊,也不轻易出诊,三位若是名号够响,便自己请去,且看一看那名声够不够用。”
“......”
凌夜瞧一瞧自己左边的原沂,再扭头看一看自己右边的琴灵枢,他们三人的名号确实够响,名声也够用,只不过是说出来会被追着打的那种名声。
而在不远处的宅邸中,从医馆取了伤药的丫鬟匆匆走过长廊,迎面遇上从庭院回来的主人,她站在一侧垂头等着主人先走过,那双做工精细的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你方才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