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太子被鸩杀的事成为了婉儿和母亲谈话时的一个禁区。她们谁都小心地绕过那个话题。只是到了睡觉之前,郑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抨击起了那些专爱传播谣言的后宫婢女们。郑夫人说,别去理她们,都是些长舌妇,就会制造流言。好像除了造谣惑众,她们就没有事情可做了。她们恨所有比她们好的人,整天像饿猫似的睁大眼睛到处搜寻着。听见风就是雨,甚至没听见风就有了雨。把白的说成是黑的,你怎么能相信她们呢?
郑夫人的话让婉儿有点摸不着头脑。她睁大眼睛望着母亲,不知道母亲是真的不信那些关于皇后的流言,还是仅仅为了平息她满腔的怨愤。她有点疑惑地面对着母亲。她想让母亲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但是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她可能也是害怕真相的。
而对于武皇后鸩杀了她自己的儿子的传言,郑夫人其实是深信不疑的。以她自己所亲历的那场家庭的大灾难,那个心狠手辣的皇后又怎么不敢杀了自己的儿子呢?既然是太子为了两个姐姐而敢于同皇后对抗,既然是太子敢揭母亲的疮疤并且敢当众羞辱她,皇后又为什么要容他呢?以杀戮而清除异己,在皇后那里早已是家常便饭。而死在皇后刀下的人,也早已尸骨成堆,又何必在意添上一个她自己的儿子呢?
皇后就是那个凶手。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是郑夫人毫不犹豫的判断。但是她却并没有把她的这个判断告诉女儿。郑氏到底是郑氏,她终于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就像是她始终没有把她们家族的恨事告诉婉儿一样。她不愿意打碎女儿的梦想。她或者并没有意识到,在女儿这样的女孩成长的过程中,是需要有一个梦想来支撑的;但是郑夫人却深知,一旦婉儿也深怀了他们这个被皇后所灭绝的不幸家族的深仇大恨,那婉儿的性命便也就危在旦夕了。
所以郑夫人说了那些抨击后宫长舌妇们的话。她甚至说了任何的母亲都爱她们自己的孩子,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
然后婉儿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婉儿醒来。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皇后。皇后说她没杀太子。太子是死于政治。那么政治又是什么呢?
幸好武皇后有很多儿子。幸好当弘逝去之后,他还有三个兄弟可以依次搬来东宫,接替他太子的生涯。
首当其冲的便是李贤。李贤当时二十二岁。正是英姿焕发,风华正茂。李贤是极不情愿地搬来东宫的,他更不愿意从此在母亲的监视下生活。
贤是朝野尽知的一位风流才子。但是贤却从来没有把他的才华当作负担。尽管他从小就迷恋读书,且一览不忘,被他的父亲高宗李治看作是他所有儿子中最有才华、也是最堪担重任最适合继承王位的。但是兄弟中排行第二的位置,便使贤天然失去了可以成为一代伟大君王的可能性。但贤并不为此耿耿于怀。可能是因为他的智慧通达,再加上他对手足之情的看重,使得贤从未有过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于是在弘死去之前,贤始终和弘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的兄弟之情。他爱他的哥哥,但同时也很惋惜弘的懦弱和孤僻内向的性格。贤是怀着那种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心情去看待弘的,同时又很谨慎地袖手旁观着。他是能够准确地找准自己位置的那种聪明人。他很懂事。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安置在了沛王府中。娶妻生子,骑马狩猎。远离权力争斗的中心,过上了一介风流皇子的潇洒而太平的生活。
贤亲眼目睹了李弘在朝堂上逼迫母亲释放两个姐姐的那一幕。那一刻贤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觉得他简直不认识他这个哥哥了,更不知弘为什么要出此错棋,将母亲和他自己陷于被动与无情中。那一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贤当即就意识到了弘的死期不远了。二十二岁的李贤当然了解这宫中的你死我活。但是他真的不愿意看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中会发生如此冲突。不。为什么要这样?弘在为那两个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公主请命时声泪俱下,而坐在珠帘之后的母亲也已是热泪盈眶了。怎样的剑拔弩张。又是怎样的一触即发。贤实在不愿看到这些,不愿这皇室中的恩怨被扩展到朝廷上来,让百官嘲笑。如此的一发而不可收。贤知道这样的冲突对立所造成的一定就是彼此的仇恨和报复。后来的情形果然被贤不幸而料中。弘从此与母亲愈加地疏离。在疏离中他更加孤僻抑郁,乃至于绝望,崩溃。而母亲呢,则在尴尬之中收拾着残局。但是看得出在表面的大度中,她已痛下了决心。她是不会放过这个当面羞辱她、反抗她的儿子的。她要拿出对付一切敌人的铁腕来整治她的儿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道理是一样的。无论谁有悖纲常,都将付出代价。
李贤太了解他这个实际掌管着天下的母亲了。他将他的这个母亲看得很透,既看透了她的英勇顽强、意志坚定,又看透了她的凶狠残暴、笑里藏刀。贤知道母亲为人处世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她身边任何人难逃的法则,哪怕是她的亲人。所以贤总是离他的母亲远远的。他总是逃避她,疏远她,从不和她拉扯母子亲情。贤总是庆幸自己是母亲所生的第二个儿子。更庆幸有弘这样善良的哥哥从小就在太子的位子上挡着他,也就是保护着他。贤需要这样的保护。需要弘的这种保护所给予他的那种安全感。他因为在弘忤逆了母亲之后,才格外地为弘担心。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却知道一定会发生什么。于是他忧心忡忡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一天就要到来了,弘是突然当不成太子了。他很怕哪一天母亲会宣布废掉弘……那么接下来的又会是什么呢?贤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以为末日来临。
然而,那还是贤所没能想到的。弘竟然并没有能等到他被废的那一天。母子间的仇恨和对立终于被解决,竟是在一场和和睦睦的家宴中。那么神奇的。魔术一般的。父皇母后来了。兄弟姊妹来了。弘终于也来了。但旋即便消失了。而且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那就是母后,以她独有的方式。她甚至都不忍心向天下宣告她要废黜她最最亲爱的儿子。她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羞辱弘,于是她宁愿杀了他。也许这才是母后心中叛逆儿子的最好的结局,让弘暴死在太子的位子上。是天灾人祸。是力所不能及的。是命,也是母亲挽回她的面子她的尴尬的最好的台阶了。她没有理由因弘的正直就剥夺了他的皇位继承权,但是,她却可以因弘的暴死而将这个令她无比失望的儿子淘汰出局。这是何等的大手笔。这便是母亲,和她的威严、微笑背后隐藏的杀机。
这杀机是在弘抱病走进母亲的合璧宫绮云殿时,贤便在母亲的满脸柔情中看到了。母亲的那么关切的目光。还有隐藏在关切背后的那深深的惋惜和伤痛。贤想,那一定就是有了结果了。那一定是母亲已经痛下决心了。她一定是已经知道她就要永远失去她的这个儿子了。于是她才会那么真诚地关爱着弘,那么细心地询问着弘的病情,并尽释前嫌地轻声告诉弘,忘了那些吧。让往事随风而去。她是母亲。她是爱弘的。从弘一出生,她就深爱他。而这爱永远不会变,无论在哪儿,这深爱都会永远地绵延不绝地伴着他……
母亲的话音几乎未落,那一刻就到来了。
那是怎样的一场家宴。生病的父皇,慈爱的母后。兄弟姊妹。一个不少地聚在一起。全家人。其乐融融。觥筹交错。但是贤却看出了这是他们这个幸福家庭的最后的一次团聚。最后的一次。团聚。然后就是支离破碎。一个破碎的家庭。又何谈爱的永远相伴,绵延不绝?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可是一旦开始……
贤不寒而栗。
几乎是转瞬之间。贤看到了什么?父皇看到了什么?而兄弟姊妹们又看到了什么?母亲的安排终于有了结果。她的那爱的誓言还没有消失,还萦绕在奄奄一息的弘的耳畔。弘是带着母亲的微笑和爱的陪伴走的。所以,尽管他的耳目口鼻中全都淌出了鲜血,但是他的神情还是安详的,是获得了毕生最大的慰藉的。然后是母亲的真的伤痛和悲哀。母亲没有表演。她真的抱起了弘流血的身躯,亲吻着他并且呼唤着他。然而无济于事。她是知道的。因为那一切都是她安排的,也是她所期盼的结果。
贤没有哭,在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是必然的。他承认这是母亲最智慧的选择了。她尽管丢失了她的一个儿子,却稳固了她说一不二的权威。
贤没有哭,但却非常害怕。与其说他看到了弘的死,还不如说他看到了自己所要面对的那深刻的危险。一旦在他们兄弟姊妹中动了杀戒。那么杀一个和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贤很害怕。此时此刻,他恨不能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弟弟英王李显、相王李旦,或者干脆是那个根本就没有继承权的太平公主。他知道他从此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也知道父皇以及满朝文武对他的期望是什么。他更知道,母亲对他的要求是什么。
不,李贤不要面对这些。他不要成为太子,继承皇位,那不是他喜欢的事。他不管那是不是父皇母后的期望。他必得违抗他们,伤他们的心,他必得远离东宫。他之所以盼望着离开是因为他知道东宫就是他的坟墓。他爱父亲,却深知父亲的软弱和有名无实;他爱母亲,却更了解这个女人的歹毒和大权在握。他无法在这种混乱的君臣关系中生活。但死生有命,也是李贤所谙知的。
于是,当弘的葬礼结束,当贤不得不搬进东宫,他就非常睿敏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足以抵御危险的太子之路。而其中最最关键的,就是不要让母亲觉出他是个咄咄逼人的危险的人物。贤的这种创造性的选择,后来被他最小的弟弟承袭了下来并发扬光大。旦便是依靠这种无足轻重的生存方式而如履薄冰地终于寿终正寝。这是武曌的五个儿女中,唯一走完了人生的。尽管那人生也是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但是旦走完了它。
而贤是什么人?贤尽管明智地选择了恬淡人生,但是他骨子里到底是那种咄咄逼人,任情任性。他天生的聪明才智辞采风流是武皇后的骄傲,但同时也是对这个有着无限权欲的母亲的威胁。
但是无论如何,在最初的几年里,贤还是做得很好的。他非常成功地做出了对政事漠不关心的样子,让掌管政事的母亲高枕无忧。而不问政治又不能高高挂起,他必得寻到一个能远离政事的载体,那便是他全身心投入的一项学术的研究。那也确乎是一项他非常喜爱的学问。
公元675年,贤在弘逝去两个月后接替太子的位置搬进东宫。自搬进东宫开始,他就启动了一项对范晔所著的《后汉书》进行注释的工程。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必得长年累月方可完成。为此李贤广招学士,潜心著作,从此便陷入了那片浩瀚的历史中。贤可能是真的对那段后汉的历史发生了兴趣。而对于那段历史的漫长解释,又恰好成为了贤的远离朝政远离母亲,自然也就远离了危险的宁静的港湾。贤归避于此,又被这历史的深意所陶冶。总之整整六年,贤深陷在这注释《后汉书》的工程中。他的这一番选择,不仅被李治大加赞赏,就是武曌也不得不对贤的建树心悦诚服。
在太子李贤兢兢业业修注汉书的时候,后宫中那个始终在内文学馆勤奋苦读的上官婉儿也开始出落得清清秀秀,袅袅婷婷。婉儿天生丽质,源自于她所出生的那个高贵的家庭;而多年来文学馆内那孜孜不倦的学习,又为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平添了一种优雅的气质。那是种由知识的拥有所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气质。那不是一般的美丽,而是比美丽更为深邃的一种东西。思想,或者,能够洞穿一切的那种生命的力量。
婉儿梦醒的时候才知道,那不是梦。
老学士就坐在对面的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也确实是刚刚说完了那个让婉儿无比震惊的消息。
皇后真的要召见我?婉儿真的不敢相信。
老人郑重地点头。混浊的目光中那朦胧的欣慰。
她为什么要召见我?
她需要你这样的女孩在她身边。
我是怎样的女孩?
聪明的有才华的。
明天?
是的,明天?
那我可不可以回去告诉母亲?
去吧。不过要快点回来。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这最后的几章读完。
那么我今后还能来读书吗?
恐怕很难了吧。
为什么?
你要被皇后带走。
去哪里?
朝廷。
朝廷又是什么样?
你会喜欢那里。
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朝廷,你熟悉那里,也知道该怎样在那里生活,就像是皇后。
可是我读的是书,是文学和历史。
所以你才能够在朝廷中如鱼得水。
如果我想你了呢?
就回来看我。
如果你病了呢?
我会照看自己。
如果你孤单了呢?
有书相伴。
如果你想我了呢?
就看天上的太阳。
婉儿飞快地跑回家。那时候天色还很早,掖庭宫的永巷里一片寂静。婉儿飞快地跑着,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皇后要召见我了。我要去朝廷了。朝廷什么样?她又会见到什么人?十几年来,婉儿从未迈出过掖庭一步。除了母亲、老学士和那些宫婢宦官们,婉儿根本就不知道那高墙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更不知皇宫是怎样的气势磅礴。所以她兴奋。她飞快地跑着。她的急促的脚步声和她的心脏的怦怦的跳动。她甚至听不到清晨从终南山飞来的鸟儿的歌唱。那是她平常最最在意的但是她此刻不再在意了。她几乎是一头撞进她的小屋的。她高喊着母亲,便也一头撞进了母亲的怀中。
郑氏夫人吓坏了。她使劲抱住那个气喘吁吁满头是汗脸蛋红扑扑的婉儿,问着她,怎么啦?孩子,出了什么事?
母亲,我说过吧,那不是梦。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到底怎么啦?你不是刚刚去读书吗?是老学士?老学士他……
母亲,你瞎猜什么呀?听我说,是皇后。
皇后怎么啦?郑氏骤然间脸色苍白。
皇后要召见我啦!
你说什么?郑夫人惊呆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皇后要召见我啦。就在明天。我说过的这绝不是梦。母亲,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皇后要召见你?不,婉儿,她要把你怎么样?
她要把我带到朝廷。母亲,我的梦想成真了,这简直是奇迹,我真是太高兴了。
可是,不,婉儿,不要去,不要跟她走。听话。孩子,留下来。我们在一起,生死相伴。郑夫人说着,便更紧地抱住了婉儿。她的脸色苍白,甚至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紧紧抓住婉儿,仿佛婉儿就要被抢走似的。
母亲,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一次婉儿奋力挣脱了母亲的拥抱。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这样?我又不是去送死。这是好事呀!
是的,也许是好事。只是那地方太险恶。可你才那么小,你不知道……
这和险恶有什么关系?你要知道,我是和皇后在一起。和皇后在一起还有什么危险吗?皇后需要有才华的侍女在她身边。而我恰好符合皇后的条件又为什么不去?对这掖庭的任何一个宫女来说,这都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母亲却不许婉儿去,这又是为什么呢?母亲如果不是为了日后让婉儿有所作为,不被这掖庭深巷锁上一辈子,干吗还要送我去内文学馆读书?
那么,老学士怎么说?
就是老学士力荐的婉儿。
他?他怎么能……郑夫人没有说老学士怎么能把婉儿往火坑里推。也没有说,婉儿你知道什么?你哪里看到过咱们上官府邸被皇后杀戮的血腥场面。郑夫人早已经魂飞魄散。她丢下婉儿,便像婉儿一样急切地赶到了内文学馆。接下来郑氏同老学士的一段对话,是婉儿没有听到的。郑氏依然眼泪涟涟,周身颤抖,一副如丧考妣的惊恐和绝望。她有点愤怒地问老学士,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婉儿往那火坑里送?
她需要婉儿这样的人才。她身边的那些人都是草包。
那婉儿不是去送死吗?
我了解皇后的为人。不论是谁,只要他有真才实学,皇后都会以诚相待。
她知道婉儿是谁吗?
她当然知道。但是她更知道婉儿是文学馆中最出色的孩子,她相信我。
她难道忘了她与上官一家的仇恨?
最近武承嗣和武三思也被皇后接了回来。他们的父亲也都是死于流放。父辈的罪名怎么能继续背在后代的身上呢?这一点,皇后从来是清醒的。
可是,婉儿还那么小。她一旦不懂事忤怒了那个女人……不,我真的不能让婉儿去。十四年来我含辛茹苦将婉儿带大,就是为了能留下上官家的一个根苗。婉儿是那么可爱那么纯真,不,我不能让婉儿去,我……
你难道要婉儿在这掖庭的破房子里待一辈子吗?那就是你对婉儿的爱吗?朝廷也许是险恶的,待在皇后的身边也许是不安全的,但一个人只有待在险恶中,只有在不安全的环境中搏斗,才能体现出他的价值,也才能成长。你把婉儿留在身边也许是安全的。让她永远生活在你的羽翼下,永远不见天日,不见世面,甚至放弃掉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迟早有一天,婉儿会埋怨你,会恨你的。她从此折断了翅膀,不再会飞。仅仅是为了满足你作为母亲的安全感,夫人,请想想那值得吗?而且,她就是留了下来,你们母女就一定会安全吗?你难道就不能放婉儿去闯闯,说不定她会为你们闯下一个新天地呢?
只是……
不要再犹豫了。何况事已至此,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了。明早,皇后就来。再说,那不是婉儿的梦想吗?就成全孩子的梦吧。只是要千万记住,不要对婉儿说什么。那也是皇后的意思。到了她该知道的时候,她自然也就会处置那一切了。
第二天清晨。
那个决定一切的时刻。
皇后果然轻装简从,准时来到了内文学馆。此刻,皇后春风得意。李弘暴死的阴影早已烟消云散,而新太子李贤埋头训诂他所无比热衷的《后汉书》,对母亲的政事不闻不问,给了武曌在朝廷中自由驰骋的无限空间,让她无比放松,心情愉快。此间唯一让皇后担忧的,就是高宗李治每况愈下的病弱之躯。但那也是命中注定,武曌和御医都无回天之力,而武曌觉得她对圣上最好的报答,可能就是尽力打理好朝政了。让国泰民安来抚慰吾皇病弱的心灵。
在朝廷中出没往返,游刃有余,使武皇后越来越坚信自己掌管天下的能力和才华。她不再怀疑自己,倒是对身边那些愚笨僵化的朝相们,越来越觉得不满了。她太需要一些年轻的有朝气也有才华的人来打破这朝中的沉闷了。那是皇后所再也不能忍受的一种窒息,所以她才一直呼吁要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而她的这一提议在实现起来的时候,又是那么举步维艰。她知道是那些李唐的老夫子一般的旧臣们在阻碍着她。而她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赶走他们,毕竟圣上还活着,也毕竟这是李唐的王朝。尽管是她武曌在实际掌管着王朝,然而她却也只能是以皇后的身份,为李唐垂帘听政。她便是在这诸多的无奈中向她内文学馆的恩师求助的。
便是这上官婉儿。老学士斩钉截铁甚至是没有商量余地地举荐了这个聪慧明敏的女孩。
只有她?皇后有点踟蹰地问。
臣以为只有婉儿。老学士再一次肯定地说。
你真的力荐这个女孩儿?皇后也再一次追问。
我保证,她会帮助你的。
何以见得?
那是我的直觉。就像是当年我相信你会有今天。
你是说这个上官仪的孙女?你以为我真会用这样的人吗?她就像是一把匕首,隐藏在我身边。她随时会把复仇的利刃刺进我的胸膛。你以为我真该如此愚蠢地引火烧身引狼入室自讨苦吃吗?不,我不会要她的。她纵是有天大的才能我也不会用她的。就让她死在这掖庭吧。别做美梦了。告诉我,这后宫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供我挑选的人了吗?
老臣以为,除了婉儿,就真的没有了。
你就那么肯定?
以皇后的雅量,难道容不下一个区区婉儿?而且以臣之见,你摒弃前嫌,大胆启用上官仪的孙女,所换取的,定然是满朝文武的更加心悦诚服。就是那些李唐旧臣,也不能不因钦佩你的勇气和度量而对你折服。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左右了文武臣相们的人心向背,又俘获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臣以为,以殿下对婉儿的恩德,必将换来她的涌泉之报。何况婉儿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今后也不会知道。更何况她是那么崇拜殿下……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好吧,就让我们一道来冒这个险吧。传婉儿。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婉儿究竟值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然后,婉儿的那个梦寐以求的时刻就来到了,对于婉儿来说,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应试,而且是在皇后的面前,在她最最热爱最最迷恋也是最最崇敬的女人面前。那是种怎样的惊心动魄,怎样的地动山摇。然而婉儿不怕。不怕也不紧张。她淡淡妆,天然样,十分得体地走到武皇后面前向她叩谢请安。那是怎样的优雅大气,又是怎样的质朴纯真。不卑不亢中的毕恭毕敬,默默无言中的满心期待,这就是婉儿。婉儿一出现就攫走了皇后的心。她真的在她的侍女中,从没有见过婉儿这样的女孩子。她几乎是一见到婉儿,就喜欢上了她。她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只是心灵中的一种触动。她看着婉儿,那欣赏的心情溢于言表。
然后婉儿便在桌前奋笔疾书,依次为皇后命题作文,草拟诏令,又赋诗数首。婉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大概就是因了她是在她深爱的女人面前,是因为她日后太想和这个伟大的女人在一起了,所以婉儿那天的应试,可谓是一种超常的发挥。一切都得心应手,又一切都尽善尽美尽如人意。当应试结束,婉儿抬起头,她从皇后那里看到的,是惊喜而爱慕的目光。
这可能就是她们主仆之间君臣之间第一次的相视,而又是相视无言了。婉儿怔怔地看着皇后。那么直率的目光,那掩饰不住的欣喜和热爱。
在相视良久之后,皇后才不得不把她的目光移开。她知道了她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她那种没有做作,也没有故意矫饰的天然姿态。她即刻想到的,还有她的女儿太平公主。她甚至想到应该让婉儿这样聪明绝顶的女孩常常同太平公主一道玩儿,公主身边的那些侍女实在是太傻了,竟然没有一个抵得上这个永巷生长起来的孩子,看着婉儿那痴迷的目光,和只有掖庭中女孩才会穿的那深棕色的麻布衣服,皇后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四岁时刚刚被选进后宫住在掖庭的那段日子里。可能就是那段伤心的回忆触动了皇后的恻隐之心;可能皇后就是为了怜惜自己,才不忍让这个同是十四岁的多才多艺的女孩终生埋没在永巷的灰尘中。
皇后想了很多。
皇后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段很长久的沉默。然后,皇后站起来,并伸出手拉起了一直跪在那里等候着最后裁决的婉儿的手,武曌说,我已经五十岁了。
武曌又说,愿意和我走吗?那么,就来吧。
婉儿情不自禁地把皇后的手,紧紧贴在了她的嘴上。
当三个可怜的孩子被赐死之后,他们的尸体被掩埋在洛阳城郊那荒凉的邙山上。至高无上的女皇突然又一道旨令,说她要离开洛阳。说她要穿越八百里秦川。说她要回西都长安。
女皇仿佛是在匆匆忙忙地逃跑。就仿佛当年,她杖杀了王皇后和萧淑妃后,要匆匆忙忙地从长安逃到洛阳一样。她怕她的孙子孙女们的幽灵。她可能是已经觉出那些年轻的幽魂在追逐着她,缠绕着她了。
女皇的朝廷跟随她倾巢而动。连同她的东宫太子李显,她执意要把显带走,她决不留下太子监国。她的心很虚。因为她已经觉出了显如果继续留在洛阳,迟早有一天,他会积蓄力量反对她。她不愿意显和他儿女们的阴魂离得太近。她知道那是显受不了的,也是太子妃受不了的,甚至是武三思也受不了的。她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全都受不了了,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造反的。推翻她。并杀了她的张氏兄弟。
不知道这个迁徙长安的主意是不是婉儿的。在满朝文武看来,通常女皇晚年的主意都是婉儿的,因为后来能真正接近衰弱不堪的女皇的,除了张氏兄弟就只有婉儿了,张氏兄弟没有那么高的智商,所以朝官们宁可相信,女皇晚年的仍然不失政治家风范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婉儿一手策划的。婉儿才是那个真正的女皇。而女皇在垂暮之年反而成为了婉儿的傀儡。
女皇从洛阳移驾长安一待就是三年。
女皇的长安三年果然使她的权力得到了某种稳固,也使张氏兄弟得以在她身边苟延残喘。这时候女皇已经七十六岁了。但是她既不想交出她的权力,也不想离开她的二张。这就使朝中的空气变得异常紧张了起来。
张氏兄弟尽管恃宠挟势,身居要津,但是那种反对二张的势力却始终如暗流般在朝廷中涌动,不仅仅是李家乃至于武家的那些亲属们,就是朝臣们也对不断扩张的张氏兄弟的势力非常不满。于是,他们在倒张的问题上同仇敌忾。他们几乎不用商量就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同一条阵线上。尽管他们之间还有着很深的芥蒂,甚至是那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了反对张氏兄弟的统一战线下。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不同的利益便会产生不同的利益关系,而任何的阵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阵线的变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利益的驱动。
长安三年使李武两家果然远离了那几缕青春的幽魂。但那心中深刻的印痕却是永远不能抹去了,而且让那个创伤的后遗症永远像阴影一般地笼罩在这个忧怨的家庭中。
显在这次亲自下令杀死自己儿女的事件之后,那种打击的沉重使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更加畏缩怯懦不堪重负。他不仅在朝廷上不敢再轻举妄动,就是在家里也变得愈加沉默寡言,仿佛他就是这个家庭的罪人和凶手,而不是太子,更不会是未来的皇帝,总之不再有任何的权威。
而韦太子妃在这一深刻的打击后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因为被女皇和她的丈夫所夺走的,毕竟是她的亲儿子,是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倘若他们一家仍在房陵流放,韦妃或许还不会对她唯一的儿子抱有那么大的期望。然而毕竟,他们回来了,显也被复立为太子了。而太子和天子只一步之遥。以女皇的老迈年高,显终有一天荣登王位就仅仅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于是太子妃的野心也就随着显的地位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大,从此她不仅寄希望于显,因为显可以让她再度做皇后;她对儿子重润也寄予了厚望。因为显毕竟有过世的那一天,而一旦显过世,继承王位的就自然是长子重润。而有了重润做皇上,她就依然可以作威作福,做那个能够安度晚年的皇太后。
然而她的美梦被打碎了。
因为,就是这个承载着韦妃未来希望的儿子被杀死了。被他的祖母和父亲,被王朝中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太子杀死了。她的唯一的儿子。从此她不再有儿子了。就是显当了皇帝,继承王位的也不再是她生的儿子,而是别的什么嫔妃所生的重俊和重茂了,这是多么深邃的恐惧和悲哀。这是一个母亲的多么无望的伤痛?杀了她的儿子就等于是断了她的后路,毁了她的所有的未来。于是韦妃哭。后来她欲哭无泪,一开始韦妃还抱怨李显,她骂他打他撕扯他,她说李显不是人,说人世间还没有见过如此狼心狗肺的父亲。甚至连禽兽也不如,禽兽还知道保护它们的幼仔,而显却亲自把他的儿女们送上了断头台。后来当韦妃欲哭无泪,她也就不再理睬显了。她蔑视显。她认为显根本就不是男人。她视这个软弱窝囊的男人为粪土。她可以对显直呼其名,吆五喝六。如此疯狂的韦妃在东宫里也就更加地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不仅显在她的面前心虚气短,显的那些另外的嫔妃和她们所生的孩子们也是头不敢抬,话不敢说。总之重润的死使显变成了一个罪人,使韦妃变成了一个悍妇。她可以随意辱骂奚落显,她甚至可以当着显的面任意同偶尔来访的武三思调情,总之,她从此控制了显。
是武延基的被杀使武三思和显在原先亲家的关系中又亲近了一层。本来他们是可以迅速结成统一联盟的,但是在张氏兄弟势力的严密监视下,他们交往起来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武三思当然是恨张氏兄弟的。因为他们对女皇的垄断使得他都很难再见到女皇。但是他巴结的天性又使他不愿得罪他们。何况圣上还活着,还视他们为宝物,更何况,在重润事件中被杀的毕竟不是他的亲儿子,所以他除了对他堂兄那一支血脉的衰亡惋惜之外,也并不想因此而和那一对气焰嚣张的兄弟针锋相对。而对显家的不幸,他则是除了同情,还多少有一点幸灾乐祸。毕竟,说到底显还是他的敌人。是显的归来彻底破灭了他做太子的梦想,所以,从本质上,他对显及显的一家是怀有仇恨的。而重润的死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显的断子绝孙,因为武三思看清了韦妃的专横跋扈,她身为太子妃,是绝不会让别的女人的儿子继承王位的。所以重润死了,就等于是显家不再后继有人了。这对于武三思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因为,他又少了一个李姓的竞争者,或是少了一个李姓的敌人。他或者觉得,他正在占据李武之争的那个优势。他知道那场争权夺势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总之,这个赐死重润、蕙仙和武延基的震惊朝野的事件,多少还是打击了女皇的不孝子孙们那日益嚣张的气焰。女皇自然也是要惩一儆百,她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张氏兄弟是碰不得的。她的私生活是碰不得的。从此,朝上宫中的空气果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仿佛骤然之间什么都被张氏兄弟控制了起来。他们那种得意的样子,好像也大有抢班夺权的野心。
如此,能接近女皇的婉儿就变得无比重要了。特别是对李、武两家的那些后代们,婉儿是他们能与圣上沟通的唯一桥梁了。他们需要她。
于是,朝廷中的这种特殊的局势,将婉儿推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这便也成为了婉儿生命中的又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在政治的舞台上,她恰好可以表演。她能够寻找伙伴,她也能够操纵万事万物。而婉儿所做的这一切,尤其是这一切左右天下的作用,其实皆因为撑持着婉儿表演的那个巨大的背景是女皇。毕竟女皇还活着。毕竟那个婉儿可以支配的傀儡还一息尚存。所以她还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她还可以利用那些向女皇邀宠的心理,将女皇的朝臣和子孙后代们牢牢地握在手中。她可以驾驭他们统治他们,她可以是他们的朋友也可以是他们的敌人。总之她可以随心所欲,只要圣上还活着。哪怕她已经动转不能神志不清,但只要她活着,她还是女皇,那天下就是婉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