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安乐公主不逃跑。
她只是不停地问着那个兵士,延秀呢?你们杀了他了?他怎么不来?他要我在这里等他的呀?他在哪儿呢?告诉我。
骑兵中不知是谁突然义正词严,他说,是的,我们把那个逆臣杀了。我们还要杀你。你身为大唐公主,竟密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如此弑君弑父之罪,还罪不当诛吗?你们是李唐王朝的败类,你的死期也已经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当安乐公主终于得到了武延秀的死讯,她便顿时安静了下来。兵士中也是鸦雀无声,就仿佛肃章门前的广场上,并没有聚集着浩浩荡荡的兵马。
当安乐公主确知武延秀已殁,她真的就安静了下来。她仰头环视着那所有高头大马上的勇士,然后平静地说,王朝的事我不管,我只要得到我丈夫生死的消息。好了,谢谢你,我知道了。然后安乐公主就走到了一个看上去异常勇猛的兵士前,因为她看见他的战刀上的血还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她走过去,用手去抚摸那战刀上的血,她说,我知道了,这就是他的血。这血还是热的。是他的。他就这样用他的血和我在这肃章门下汇合了。我终于等到他了。多么好。从此我们就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了,远离朝廷,远离那冷酷无情的争斗。我们本来就不该被卷到这政治的旋涡中。我们如果是平民百姓也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也不会这么年纪轻轻就死于战乱。现在好了。苦难到头了。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了。那么,来吧,就用这把有他的鲜血的刀,带我走吧。拿去我的头吧,我不管你们把它献给谁,也不要告诉我你们起兵的首领究竟是谁。这些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只要我能和延秀在一起。来呀,干吗还不动手?拿走吧。那是我的头。可换取功名利禄,来呀,你们不都是勇士吗?你们为什么还不动手?求你们,让我走吧。
安乐公主就那样伸着她的头,等着那些兵士们来杀她。她想她在这世间确实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既然是,她最爱的男人已死,她便也只求一死了。
安乐公主在死前是幸福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仅在身体上拥有了她的男人,她还看到了这个男人是怎样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了她。她便双重地占有了这个男人。彻头彻尾地。她拥有了他的全部。那么接下来,到了此刻,只要再加上她的死,这个他与她的夜晚就是真正完整而又完美的了。一个死前的完整而完美的夜晚。多么好。不是谁都能拥有死前的这样的夜晚的。那么就让她死吧。她已经不在乎她的美丽的头颅会让哪个兵士拿去邀功请赏了。她只要那把刀。那把曾杀过武延秀的刀。她要和那刀亲吻,她要死在那把刀下。来吧。拿去吧,懦夫们!
安乐公主的头颅自然很快就被献到了义军首领李隆基的面前。那是安乐公主的堂兄,他仅仅比他这个美丽的堂妹大一岁。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安乐。更不知道在他和美艳动人的堂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李隆基调转头。他大概也不敢看安乐可能依旧美丽的头颅。他只是摆摆手,意思是放在那里吧,他就带着他的士兵去杀别的人了。他所要诛杀的第三个目标又是谁呢?难道还是个女人吗?
安乐公主失了头颅的身体就横陈于肃章门前的广场上。没有人忍心去看,更没有人敢去碰,就仿佛是圣物。安乐公主的姿态就是死后也是那么美,那么惊心动魄。那沾着斑斑血迹的蝉翼一般的丝裙依然在她妩媚光滑的身体上飘啊飘啊,那依然的美艳绝伦,盖世无双。那唯有安乐才有的身体。
那是世间从未曾见过的失了头颅但却依然完整的美。
那是令见过的人终生不忘的美。
在长安城中崔湜的府邸。
在这个金戈铁马、刀光闪闪的夜晚,崔湜彻夜不眠。他的家尽管远离宫城,他尽管根本就听不到兵器的声音也看不到束束火光,但是崔湜躺在床上,他的耳朵里却充斥着兵器声和喊杀声,他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不断闪过那阵阵刀光和血影。
崔湜知道政变就在今夜。他的兄弟崔澄特意提早通知了他,要他待在家中,还要他做好贬官流配的准备。因为相王李旦称帝以后,必得将韦后临朝时期的重要臣相贬出长安,当然崔湜也在所难免,但临淄王已向崔澄保证,不久后一定会将崔湜召回长安朝廷,而太平公主也在召回崔湜的问题上,与她的侄子李隆基达成了共识。总之他们都认为崔湜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未来的王朝是需要这个风流才子的。
如此崔湜辗转反侧,忧心忡忡。他并不是因为自己要被赶出长安而焦虑不安,而是,在这个兵变的夜晚,他不知婉儿在哪儿,更不知她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他也曾几次托崔澄探询临淄王对婉儿的态度。而每每崔澄带回的信息,都是李隆基对婉儿的深恶痛绝。认为好好的大唐王朝,就是败在了那几个女人的手里。而几个女人中最坏的,就是婉儿。因为唯有婉儿是聪明绝顶的。所以,擒贼就必得先擒王。如此,崔湜又怎么能去保护婉儿呢?他爱这个女人。但是他也只有听凭命运对这个女人的安排了。
崔湜彻夜想着婉儿,却可惜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想不出任何能救心爱的女人于危难的办法。崔澄通知他今夜兵变的消息时,李隆基早已潜入了皇家禁苑,并把所有的宫门看守得严严实实,任何宫城之内的人都插翅难逃。崔湜眼看着心爱的人将遭屠戮,而爱莫能助。那是种怎样的悲哀。他只能是坐以待旦。只能是焦虑不安地任凭起兵的人去杀去砍。他唯有在心里为婉儿默默祈祷,希望她最终能逃过这最后的一劫。
崔湜便这样熬到了天明。
直到天明,没有一点关于政变成败和婉儿生死的消息。
他心怀惴惴。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侥幸。然后他便只能强打精神,和所有朝官一样,和每天一样去早朝。
太极殿中似乎没有任何政变的迹象。大多数不知情者依旧相互寒暄,谈笑风生,说昨晚的天气如何如何炎热,潮湿的空气中一夜飘忽着一股腥乎乎的味道,仿佛是血腥。崔湜抬起头在朝臣们中间一扫,他便即刻意识到,政变成功了,因为大殿中已经没有了任何韦姓的朝官,他的心情顿时黯然。
政变成功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婉儿也被诛杀了呢?或者婉儿还没死,她只是被囚禁关押在了大狱中,崔湜想只要婉儿活着,他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去看她,哪怕去看婉儿的代价是死亡,崔湜也将在所不辞。
果然如崔湜的猜测。当早朝的时辰一到,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相携一道走上大殿。他们兄妹的骤然出现使满朝文武着实地震惊了一回。他们看着满面春风的这一对兄妹目瞪口呆,但随之爆发的就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因为他们终于看到,随着中宗李显的谢世而大权旁落的大唐王朝终于又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李家。
太平公主和相王手牵着手向百官宣布,殇帝重茂已让位于相王李旦。李旦于是在数年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再度被推上王位。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清晨一睁开眼睛,他的儿子和妹妹就通知他,从即刻起,你就又是天子了,又可以称“朕”了。他们不管旦是不是喜欢这个天子的位子。但是旦必须坐在那把龙椅上,唯有他坐在那里,才能天下太平。旦这一次做天子不再有身后的母亲了。但是他显然依然是傀儡的皇帝,因为太平公主参与了这次成功的政变。她和她的儿子们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起义者,所以必然的,她今后就必然要和她的皇帝哥哥平分天下了。
接下来就是向文武百官宣布政变的过程,任免的名单和被诛杀者的名单。在被流贬者的名单中,自然有被贬出长安、充任华州刺史的崔湜。这是崔湜事前就知道的,所以他没有像其他被贬黜者那样如丧考妣,而保持住了那种安之若素的君子的尊严。
崔湜是竖着耳朵去听被诛杀的那些皇室和朝廷要人的名单的。因为韦氏在兵变前已经大权在握,所以被诛杀者多为三公六卿,文武政要。在一片唏嘘之中,崔湜听到了韦后,听到了韦温,听到了韦后的那些子侄们,当然崔湜还听到了武延秀,听到了安乐公主,凭着政治的直觉,崔湜觉得临淄王起事是坚决的彻底的不留后患的斩尽杀绝的。他觉得临淄王很狠。而且无疑,这个年轻人已经为他日后的登基铺平了道路。他已经剿灭了所有可能会成为敌对势力的党羽,他事实上已经大权在握,他已经成为了那个未来的天子。
在被诛杀者的名单中,崔湜竟然一直没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他于是很庆幸,但又有点怀疑。他不知临淄王是不是突然良心发现,或是太平公主求情,她们之间,毕竟是有着姐妹一般的友情,因而婉儿能幸免于难?被诛杀者的官位越来越低,及至最后小小的兵士……崔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想他要感谢上苍,让婉儿终于逃过了这一切,让他的心里从此又有了依托。
所有被诛杀的名单宣布完毕。
所有在场的人都如释重负。
而骤然之间,满身铁铠的临淄王突然出现在太极大殿上。于是紧接着百官欢呼。这就是英雄。就是力挽狂澜的那个救世者。他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他是那么坚毅、果敢,有王者气象。他是谁?他就是王朝的希望。
他于是压住了百官的欢呼。一字一字地铿锵地向大家宣布,被诛杀者还有上官婉儿。这个卑鄙的女人罪大恶极,她与武三思**,使后宫从此染上了糜乱之风,她鼓励韦庶人效仿武则天,图谋我李唐社稷,她还每每唆使安乐公主欺凌太子重俊,致使重俊在起兵失败后惨死。皇室的所有阴谋都同这个女人有关;我李唐社稷能有十九天落入韦氏手中,也是这个女人怂恿的结果。这个上官昭容虽为先帝的嫔妃,但是她实在恶贯满盈,我等不杀她就不足以为惨遭毒手的中宗报仇雪恨,就无法证明我们此次起兵的成功,望天下和百官能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杀一个婉儿不足为惜,关键是……
崔湜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他不停地用手去擦,他已经不管是不是有人会看见。他想就是此刻把他拉出太极殿去斩首,他也不能不为婉儿哭泣。
其实婉儿最终难逃一死,本来已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当确确实实地知道婉儿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她了,崔湜再也见不到她了,崔湜就禁不住热泪盈眶,满心绝望和悲伤,毕竟,婉儿是崔湜此生的至爱。
崔湜好不容易挨到了退朝。
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走出了太极殿。
他不管是不是有人看他,是不是有人向新皇帝告发他。他觉得他一向迷恋的这个太极殿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甚至,连他的生命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崔湜无法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婉儿死了,而他却活了下来。对他来说,这个失去了婉儿的世界还完整吗?
崔湜回到家中。叫家奴立刻为他收拾行装。他决定明早就上路,他已经不愿在京城再多待一天了。然后他就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他用枕头盖住脑袋狠狠地大哭了一场。那是男人的眼泪。那也是男人的爱。
直到午夜。
午夜时分,突然有人前来拜见。那是因政变有功而被授予中书舍人的刘幽求。对于刘幽求的突然来访,崔湜很惶惑。他不知道他的这个朋友这时候来看他,究竟是为什么。
刘幽求说他是来送行的。
他还说是临淄王让他来的,临淄王保证不久将会召回崔湜。
崔湜麻木地面对着刘幽求,面对着临淄王的许诺。他已经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想回京都来了。这里还有意思吗?
刘幽求告别。
刘幽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幽求惴惴地。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就流着眼泪说到了昭容娘娘。
崔湜说,刘大人,不提她了。
刘幽求说,早朝时不单单是崔大人,有一半的朝官在为昭容娘娘流泪。
崔湜说,婉儿大势已去,我知道,那是谁也救不了她的。
我只是想告诉崔大人,诛杀昭容娘娘时,微臣在场。娘娘虽携宫人秉烛相迎,且诏示遗诏,但,临淄王终是不许……
崔湜打断了刘幽求。
崔湜说,其实婉儿早就知道她难逃这最后的一劫。她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她也曾反复说起要学太宗的婕妤徐惠,以生命去殉圣上的恩德。只是婉儿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才华和智慧甚至是我们这些男人所不能比的。只是她生不逢时。她太不幸了,从一出生就不幸,就要为活着而奋斗。婉儿不是个卑鄙的女人。很多事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婉儿来说,她的道德良心就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生存。一切为了生存。如果她不是一出生就被满门抄斩,赶进掖庭;如果她的脸上不是被刺着羞辱的墨迹,她又何苦要费尽心机地用她的智慧和身体杀出这样一条生存的血路呢?婉儿是无辜的。也是清醒的。我还从未见到过如她般清醒的女人。想想如果清醒地去做那些违心的事,那会是怎样的痛苦。然而婉儿却只能去做。所以婉儿又是可怜的,令人同情的。我了解她。也知道她心里的那深深的苦。她活该去死。死也是她的愿望。其实也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死。希望她尽早解脱。临淄王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满朝文武尊重她。而只有真正与她亲近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她……
刘幽求再度向崔湜告别。
崔湜突然不让他走,他痛苦地提出,刘大人,我就要走了。很难说你我今后是否还能见面。你我兄弟一场,崔湜最后只有一个请求,你还是告诉我她死时的情景吧。
她镇定自若,容止端雅……
在杀戮声中。
婉儿静静地坐在她的房间里听那杀戮之声。那一声一声绝望的吼叫。那战刀砍在人身体上的沉闷的响声。婉儿太熟悉这一切了。这就是宫廷里的声音。是那种不断轮回的永恒。既然这是宫廷生活中的一种必然一种常态,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吗?婉儿当然知道这最后的一劫是迟早的。所以她对这迟早要到来的劫难异常冷静。既然是迟早。迟不如早。那甚至已经是婉儿所盼望的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刻。
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如此灿烂。那将是一种灿烂的完结,抑或是灿烂的新生。婉儿想在那一刻将会是她的血流出来了。而她的血流出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于是她想那血。于是一片红色的迷蒙。她已经不记得是在哪儿看到过那一片红色的迷蒙了。不知道是在记忆中的哪个角落。那似曾相识的温暖。那漫天飞舞的鲜红的血滴。如同红色的花瓣一般那么轻轻地缓缓地纷纷飘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她用手去抓,但是却抓不到。那血色很快就迷蒙了她的眼睛。后来又坠落在她柔嫩的嘴唇上。她吸吮着。有点像奶水的滋味。有一点甜,有一点咸腥,但却是温热的。哺育着她。婉儿便是被这红色哺育的。然后她长大。婉儿想着。但是她却真的记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鲜红而斑驳的景象了。迷蒙的一片血红。那便是她的初始。
在杀戮声中。
婉儿坐在了铜镜前。在幽暗而温暖的烛光下。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镜前了。不记得有多久了,自从她脸上有了那晦暗的墨迹。她本来是那么美。被那些英俊的皇子们所爱慕着并且追逐着。初次与贤的相遇。那是她生命的至爱。那时候婉儿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青春和爱情。但是转瞬之间,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和爱情就全被政治毁灭了。她不能够选择她的爱情,她甚至不能选择人生。婉儿坐在镜前。在镜前打量着她自己。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脸颊上忤旨的墨迹,她抚摸着那一片早已模糊的晦暗,她始才知道,墨刑并没有使她变得很丑陋。镜中的那个女人还是她。婉儿。只是如今连她的墨迹上都布满了皱纹。她真的老了。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全都苍白了的头发。她何苦还要在这艰辛的人世苦苦地挣扎呢?
在杀戮声中。
这是最后一次,婉儿为自己梳头。她拒绝了那些想要帮助她的宫女,她说这一次,让我自己来。她要自己为自己送行。她精心地为自己梳着头。她为自己梳起了一个朴素而典雅的发髻。她在镜中知道那发髻使她看上去是那么完美。她也不记得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如此精心地梳头了。她对自己从来就不精心。她这样梳着便想起那曾经为女皇精心梳头的许多的清晨和夜晚。她记得女皇被送进棺椁之前的那发髻就是她为她梳的。她要她以最美丽的姿态成为永恒。她想她为什么会如此热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明明是她的仇人,明明杀了她全家,明明把她和她的母亲送进了那可怕的掖庭。婉儿想是的,她应该恨她,她必须恨她,她甚至也曾想过要杀了她。但是她竟然一生也没有这样做。她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所迷恋所吸引。她从此臣服于她,并疯狂地崇拜她。她一生爱她甚于仇恨她。她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她觉得能与女皇在一起是她毕生的幸福。所以当女皇离去的时候,她觉得她也就已经离去了。她不能想象没有了女皇的朝廷和后宫将会是怎样的枯燥和乏味。她便是在这枯燥和乏味中熬过了最后的五年。五年中,她没能一天停止过对那个远去的伟大女人的怀念。婉儿想,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如她般对这个伟大的女皇怀有这么深切的爱同时又怀有那么深刻的恨。她就是这样爱着恨着,爱和恨都到了一种极致,这就是她们之间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关系。
然而现在梳着这满头白发的女人已经是她了,是她自己。婉儿想,她从小面对生存胆战心惊,然而最终还是难逃厄运。她不能寿终正寝,她甚至都不能有正常的死亡,她命该死于非命。她不知道是她的死期到了,还是因为她多行不义?但是婉儿知道,她已经不是个好女人,她其实已经很坏,在权力的争斗中,她的智慧已经变成了阴谋。但是那也是她不能选择的。她要活着,就必须要取悦于那些当权者,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去讨他们的欢心。而她讨他们欢心的方式没有别的,那就是为他们出谋划策,或者是为他们无偿提供险恶的但却马到成功的阴谋诡计。当然有时候她也会把她女人的身体加入进去。她甚至一直为此而很欣慰,她总是想,她幸好还有她的身体可以利用。果然她成功地利用了她的身体。她才得以在永不间断的疾风暴雨中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从章怀太子到中宗李显,又从武三思到崔湜。她把她的身体给予了他们。她从他们那里获得利益获得权力获得生存的保证;而在他们遭遇危难的时候,她又不惜牺牲了自己去救他们。她为什么要救他们?仅仅是为了她的床笫之欢吗?她为什么要把武三思送给韦皇后,又把崔湜送到太平公主的床上?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她自己?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能救下那些她以身相许的男人们。无论是章怀太子李贤,还是中宗李显,或是权倾一时的武三思,最终都是死于非命。她不知道她最后所爱的那个男人崔湜是不是能逃过临淄王政变的这一劫。她不希望她与之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死在她的前面。她希望在她死后,这世间还有个爱她的男人能怀念她。
宫廷中已遍布着马蹄声和喊杀声。到处是腥风血雨,到处是搏击和挣扎。已经是那种真正的四面楚歌。婉儿深知她的生命到了此处,便是真正陷入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的来临。
铜镜中的婉儿依然是美好的优雅的。她很欣赏她自己的那种镇定自若的风度和视死如归的心态。尽管她的头发苍白,脸上有墨迹和皱纹,但是她知道她依然是美丽的。这一点她知道。她需要这美丽。她希望美丽是能和死亡连接在一起的,对死亡来说,美丽无疑很重要。
在杀戮声中。
婉儿开始更衣。她在选择她的衣裙的时候,听到那遥远的马蹄声正在风驰电掣般向她的房子逼近。他们已经冲进了玄武门,他们正一阵风地扑向她。这一次他们就不仅仅是要索要她了。他们要抓住她,要将她斩于他们李唐的义旗下,然而,婉儿依然在耐心地选择着她的衣裙。这一次她要精心,她不再像几十年来那样的随随便便。就如同生是伟大的是**的,死亦是伟大而郑重的。婉儿在对自己告别的时候,她当然要面对一个无比美丽雍容的她自己。这一次婉儿为自己选择的是一身很女性化的典雅的衣裙。那种棕红的温暖的色调,那宽阔而浩大的裙摆。很美的那一种。在很美的衣裙的环绕下,婉儿上路。她翻掉了铜镜。她此生不再照人世间的镜子,然后她问身边的宫女,她问她们,这样上路,行吗?
年轻的宫女们不知道婉儿为什么要如此打扮自己。她们说她们还从未看到昭容娘娘这么漂亮过,真是恍若圣母。而年老一点更熟悉婉儿的那些宫女则是扭转头,暗自垂泪。她们知道婉儿为什么这么做,她们只希望风光了一世的昭容姐姐上路时能走好。
在杀戮声中。
然后婉儿手执红烛。
婉儿要求她的所有宫女们也都每人手执红烛,跟着她一道走出她的庭院,列队去迎接那些正在一步步逼近的满脸杀气的政变勇士们。
负责带兵诛杀婉儿的恰好就是临淄王的亲信、也是崔湜的密友刘幽求。他本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杀死这个祸国殃民的邪恶女人,然后提着她的首级去见临淄王。婉儿就是临淄王要杀的那第三个女人,是临淄王此次政变的第三个目标,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上官昭容的。
然而刘幽求做梦也没想到在一路腥风血雨之后,竟会有一支排列如此整齐的宫女队伍在静静地秉烛迎接他们。于是他们的人马在已经杀人不眨眼之后,面对如此的女人们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向前半步。这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们的力量。她们沉默。那沉默中的威慑,足以让那些男人望而却步,放下屠刀了。还有午夜中的那耀眼的烛光。蜡烛燃烧着。那一行一行流淌下来的烛泪。那是女人的眼泪和光芒,还有女人的温暖。
刘幽求被震惊了。
他身后的士兵们被震惊了。
就像是一片火海中的一块宁静的绿洲。
面对这样的主动迎接也就是主动出击,以攻为守的场面。男人们不得不下马,不得不收起他们鲜血淋淋的刀剑。
刘幽求站在带领宫女们秉烛迎接他们的婉儿面前。他看着烛光下的婉儿他觉得这是他此生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在她的那真诚的目光中仿佛不知道死期已近。她是那么端庄典雅,雍容华贵,又是那么平静自若,临危不惧。她就站在那里。就那样气宇轩昂、仪态万千地站在那里。而就是因为婉儿站在了那里,刘幽求便不得不在这个仿佛依旧权及天下的女人面前跪了下来。
刘幽求跪了下来。他甚至战战兢兢地说,昭容娘娘,臣下不得不送娘娘上路了。
于是婉儿走过去扶起了刘幽求。婉儿说,我理解刘大人的苦衷,我不会为难大人的。即使刘大人不来,婉儿也到了该上路的时辰了。既然圣上已经走了,作为圣上的嫔妃,婉儿还不该上路吗?我只是想活着看到临淄王起兵这一天。只是想看到这大唐的江山又回归了李唐皇室的手中。这便是婉儿在先帝驾崩之时,为什么要假托遗诏,坚持要相王参政。我特意拿来了这份假托的遗诏请刘大人过目,并在方便时转交临淄王。这一切,太平公主都是知道的。
可是娘娘,臣下军令在身,不得不……
不,刘大人,你误会了。我没有为我自己开脱的意思,我知道我是难逃此劫的。我人生的是非功过我自己是清楚的。我早就知道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其实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那么,就来吧,婉儿的头颅就在这里……
不不,娘娘,如果娘娘果真是对光复李唐皇室有功,当然不能与韦氏一道处置。只是臣下不能决定。容臣下去请奏临淄王,行吗?
那好吧。既然是你想去就去吧。其实我上路的时间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不过让临淄王知道我做过的这些也好。请刘大人转达婉儿对临淄王的敬意。我是在后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我也是从小就看出了他的帝王气象。我是那么爱他,敬慕他。让你的士兵们留下。我会在这里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