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的眼睫近在眼前。
颜鸢的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事情何以发展到了这地步,几乎没有思考的话,脱口而出:“臣妾并不是那个意思。”
楚凌沉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喉咙间提出低缓的声音:“那皇后是什么意思。”
颜鸢顿时语结:“我……”
她想要告诉他,那夜的混乱错觉是因为她在蜡烛里下了药。
她想告诉他,她也并非食古不化的人,既然大家趣味不同,原本便是不必强求的。
她还想告诉他,那夜也不过是点嘴唇碰嘴唇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非真心,便不足挂心。
无数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盘踞。
颜鸢急促地喘了口气,凌乱间对上了楚凌沉的眼睛。
那是一双寂静如寒潭的眼睛。
颜鸢怔了怔。
顷刻间所有的慌乱都烟消云散,只留下一抹凉意渐渐在身体里蔓延滋长。
颜鸢咬牙道:“这样捉弄臣妾,很好玩么?”
楚凌沉勾了勾嘴唇:“确实。”
他的眼神清明,明明没有丝毫的旖旎,反而带着淡淡的玩味。
颜鸢冷道:“可臣妾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她终于确定了,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扰乱她心智,报复她方才的僭越。
他就站在冷静的高地,看着她失态,或许他还想要试探她对那夜之事的态度,可他明明还有其他方法,可他却选择了最让她难堪的一种。
忽然想通畅的颜鸢,身体里生出了一把无名的邪火。
她推开楚凌沉,死死瞪着他:“我自入宫起,从未有半件事对不住陛下,可陛下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过同船人。”
楚凌沉的眼神淡淡的。
他不置可否,颜鸢就当他是默认了。
她气得想笑:“我不知道宋莞尔是如何为陛下办差的,陛下若是实在不满意,大可以换人。”
楚凌沉眼里的玩味渐淡:“你认为孤是用你替换了宋莞尔?”
颜鸢反问:“难道不是?”
有了定北侯之女,更换了县丞之女,用起来当然更称手。
所以宋莞尔去了佛骨塔,她入了干政殿。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颜鸢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
楚凌沉盯着她的脸,目光渐渐变冷。
颜鸢发现了,可她胸口也压抑着火苗。
此刻那颗小小的火苗已经成了燎原的火,她便只想要发泄:“既信不过,杀了便是,何必用这种方法凌辱。”
楚凌沉冷笑:“凌辱?”
颜鸢迎着他阴冷的目光:“没有那份情谊,却行那般举止,不是凌辱是什么?”
楚凌沉的眼里瞬间寒潮肆虐。
颜鸢坦荡荡地望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是在作死。
可她实在是胸口恶气难消。
她本不是细腻多情的性格,可是那夜的书房之中,她看到这世上最后一个属于宁白的痕迹,听到他在昏沉之中辗转求宁白不要离开,她心中确实有升起过那么几分婉转的心思的。
毕竟他是楚凌沉。
他是宁白曾活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亦是她前半生的终点。
他与旁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而她就像是个傻子,那夜因为一块小小的灵牌心有所憾,竟然当真没有推开他。
这才是她这把怒火的原点。
“天亮了,陛下。”
颜鸢盯着楚凌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噩梦该醒了。”
说完便自顾自走出了书房。
她知道楚凌沉正在看着她,他的目光阴冷潮湿,就像背阳处长出的青苔。
屋外太阳已经升起,千万缕金丝洒落在她的身上。
她还是有些恍惚,走出房门时微微驻足了片刻。直到湿凉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她身上每一处都蜷缩了起来,她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劫后余生的感觉。
“颜鸢。”
在他身后,楚凌沉的声音迟迟响起。
颜鸢停下脚步。
楚凌低沉道:“后来呢?”
又是这个问题,颜鸢一点都不想回答。
这一次楚凌沉只是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位借住在少女家的伤重密探,最终查出了什么?”
颜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沉默。
她眼下手脚虚浮,心中犹如压了一块硕大的石头,全部拜他所赐。
偏偏眼前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指望她填坑。
“没有后来。”
“山上没有好郎中,密探伤口化脓,在少女临盆前夜——”
她回头看着楚凌沉的眼睛,冷漠道:
“死掉了。”
“……”
……
楚凌沉走后不久,尘娘便端着熬好的汤药到了书房。
彼时颜鸢还坐在书房里发呆。
她其实有些后悔。
楚凌沉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一直是敏感多疑又恶劣残忍的性子……明明是她因为那些相濡以沫的肢体接触而乱了心思,才恼羞成怒对他发了一通火。
说到底是她的心乱发泄。
而楚凌沉……
他狗是狗了一些。
但他是个极大方的东家啊!
颜鸢低头看着面前的汤药绝望地想,今天她和楚凌沉闹翻了,以后还会有送上门的天漏草吗?已有的天漏草够她把小命调养好吗?楚凌沉若是实在生气,该不会把天漏草要回去吧?
现在回去磕头认错抱紧活菩萨的大腿还来得及吗?
颜鸢悔得肠子都绿了。
这皇后怕是要做到头了。
比皇后要做到头更加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差事却并没有半分减轻。
她才用完早膳,织造司的图样文书们便又是一摞一摞地被送到了望舒宫里。这些文书中有一半文书上都盖着加急的印章,她只能不眠不休一封一封批阅,批到最后脑子里都只剩下金丝银线珠钗样式天晕地旋。
到午后,最后一封文书终于批阅完。
颜鸢还来不及补眠,就听见远处传来仓皇的声音:“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阮竹领着一个女子走进了颜鸢的书房。
颜鸢定睛看了许久,才认出来眼前的女子是谁。
她是织造司里负责衣样设计的女官,好像是叫乔羽。
乔羽平日里每次来望舒宫都跟在织造司的掌事身后,妆容精致却安静乖巧,很是讨喜,可今日她却粉黛未施,形容憔悴,看上去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颜鸢定睛看着她,问她:“出了什么事?”
岂料乔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回娘娘,林掌事她、林掌事她……昨天夜里悬梁而死了!”
颜鸢手中的笔一顿:“你说什么?”
乔羽朝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开口时已然带了哭腔:“今天清晨,洗扫的宫人发现林掌事……她悬在织造司的八珍殿,发现是已经、已经没有气了……内务司的人来看过,说、说是自缢……”
乔羽边哭边说,含混的声音在喉咙口翻滚。
颜鸢花了一些精神,才终于勉强从她的叙述中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出事的那位是织造司的掌事林季娘。
这位林掌事身居掌事之位已久,向来是织造司的实权一把手,如今太后寿宴的准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位林掌事时常通宵达旦,却不知为何昨夜竟然在八珍殿悬梁自尽了。
内务司的人第一时间赶到,对八珍殿进行了仔细地盘查,从林掌事身上并无挣扎痕迹,且八珍殿并无异常,还在她的胸口发现了一封遗书,便推断她应该是自缢,随后就把尸首抬走了。
“可林掌事她是不会自杀的!”
“她昨夜还与奴婢一起缝嵌蓝花雀羽,她还说、还说孔雀头顶的羽毛要比其他地方鲜艳,她想要再去买一些新鲜的蓝花雀羽装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一定是有人、有人……”
她朝着地上重重磕头,抬起头时眼睛赤红:“奴婢求娘娘为林掌事做主昭雪!”
乔羽跪在地上涕泪纵横。
颜鸢看着她,好久,才眨了眨眼。
……
“娘娘已经赶去了织造司。”
干政殿内,洛子裘端着一个花盆轻轻放在楚凌沉的窗台上。
花盆里种的是灵香草,一种助眠的花草。
近来楚凌沉忽然拒绝用安神香,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用这种聊胜于无的东西,拐弯抹角地压一压他的情绪。
可是很显然,效果好像不怎么样。
楚凌沉的情绪依旧低沉,昨夜去过望舒宫后,好像还更坏了。
难啊。
真是雪上加霜。
洛子裘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内务司的人已经把织造司查了个底朝天,该审问的人也都已经审问了一遍,娘娘要想翻出一些新花样来,怕是不易。”
楚凌沉果然没有反应。
他的眉宇间尽是阴霾之色,身周笼着一层阴沉戾气,也不知道这份阴沉是冲着颜鸢,还是冲着朝堂,抑或是冲着自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不论这份戾气是冲着谁。
反正死的一定是他这个倒霉蛋。
洛子裘缓步走到楚凌沉的身前,心情比上坟还要沉重。
他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躬身把它托举到楚凌沉的面前:“陛下,派去西北的人……送回了定北侯府与皇后娘娘的调查结果。”
楚凌沉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指尖探出到洛子裘手中的信笺,微微僵了一僵,才迟迟接过了它,缓缓打开。
他的目光落在纸上,眼睫忽然一颤。
洛子裘的心也随即坠落到了谷底,跌穿十八层地狱。
造孽啊。
我只是个无辜的大夫。
洛子裘在心中哀嚎,语气平静而又绝望:
“陛下神机妙算,推断不假,皇后娘娘这些年的行踪,确实是被伪造的。”
“娘娘早在四年之前就已经离家出走,听说是……与相恋的男子私逃去了北边。”
“侯府的府兵多方探查无果,为免……咳,外扬,于是对外称是染了重病。”
“之后四年娘娘的行踪无从追寻,不过密探冒险深入侯府,翻找出过几封往来信件,推断娘娘不知何时真病了,与……那人在一处医所养伤。”
洛子裘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楚凌沉。
楚凌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就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洛子裘狠了狠心,豁了出去:
“此人只在书信中隐约提及,还待详查。”
“目前只知他的名字……”
“叫宁墨。”
关于宁墨是谁,104章有出现过,当时不是这名字咳,临时改了个名字,建议可以回头看一眼就能对上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