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躺在摇椅上, 手都懒得动,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小家丁苦着一张脸,一面忧心着看送信那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 不知道这信里该写了些什么重要的内容, 另一面又无奈与自家主子这不着调的样子, 他哪敢再多说半个字?想到最后他也没相处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只得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 万分纠结地退了下去。
倒是谢渊看见了这边送信的家丁,停下了手中的长剑,缓步走了过来。
凉州纷纷扬扬的大雪昨日便已经停了, 今日更是日头当空高照,即便是在寒冬, 也能让人感觉暖洋洋的。此时的谢渊, 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青色长衫, 练剑出的汗不多会就浸湿了他的后背,透透的, 穿了和没穿一样。从萧恒的角度看去,恰好便能看见少年人清瘦的身躯和骨骼,萧恒不由得愣了一愣神。
谢渊一下子便发现了萧恒的眼神,虽然萧恒觉得都是男人,看个一两眼也没啥大不了, 但谢渊却不自在了起来, 立马不易察觉地转了身, 一手拿起放在小桌上的信, 试图转移注意力, 道:“侯爷,这可是急信, 你若是不看,那我便替你看了。”
萧恒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无非是京城那些糟老头子又开始作妖了,你要不嫌看了堵得慌就自个看去。”
谢渊挑开信封,一张素白信笺滑了出来,几行端正清秀的小楷映入了谢渊的眼帘。萧恒眼睁睁地看着他扫了几眼之后,便不知为何把长剑往小桌上种种一放,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他正惊奇着,却又见谢渊十分平静,波澜不惊,语调温柔地道:“哦,我说是什么信这么急,原来是一封情信,那可不相思的紧,侯爷要不要握念给你听听?”
萧恒终于放下了他那话本子,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念吧,正好我懒得看。”
谢渊听到这话,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继而又立马放平了唇角冷哼一声,凉凉地撂下了一句我回去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恒头也不回地看着他的背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从那背影里看出了几分怨念。
不过萧恒很快便把这点小插曲抛到了脑后,打开信想要观赏一番到底是哪家姑娘有胆子给他寄什么情信。
然而随着萧恒目光的逐渐下移,他的脸色也难得的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谢渊回到自己房中后,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静心的茶,想要压一压火气。然而茶杯刚送到唇边,他便勾起唇来为自己这一遭自嘲地笑了笑,何必呢?做给谁看呢?
那张素白信笺上的清香还留在他的指尖,而那封信中的内容也久久萦绕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恒哥哥亲启——多日未见,甚是思念——不知恒哥哥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否——来日再共赏繁华——南衣敬上——”
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挑动他脆弱的神经,他实在想象不出,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字里行间的语气才会那么自然而亲昵?
对于情之一事,谢渊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只是在他那特殊的身份和未卜的前途之下,似乎没有多少人还会注意到这一点,没有会想到,十五六岁,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那一日从望陵回来之后,谢渊所中的黄粱蛊虫便再一次不安分了起来,逼得他不得不再一次去忍受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日折磨自己最深的,绝对不是□□上的疼痛。而是蛊虫作祟,一遍一遍地在他眼前复刻的“恐惧”。
而那些令他记忆犹新地场景中,萧恒一个都没有缺席,或者说,全部都是他。
从十年前萧恒将自己抛在梦回亭中开始,一直到他的梦中,萧恒身披火红喜服,眉眼飞扬,牵起一人的手,只是,那人却不是自己。
在疼痛的冲击下,他再没有什么理智,只是一味地,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他,抓住他的手,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自那一刻起,谢渊便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了。那些自己早有预感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他身体中叫嚣躁动着的黄粱蛊虫一刻不停地在提醒着他,他对萧恒所抱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
那是凉州十年风雪都掩盖不了的非分之想。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藏乌客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恐惧的背后,往往是刺骨的渴望。
可是这种隐秘的渴望,让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
扪心自问,他配吗?一个无权无势,随时可能会拖累到他的前朝孽种?
若是让他知道了,他会怎么指责自己?大逆不道?胆大包天?也是……那样地渴望着一个兄长一般的人物……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
然而,即便他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逾矩,不要越界,但当他看到萧恒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和他靠近,他身上的一切似乎对自己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喉结,下颔,眼睛,双唇……这些……都会是什么温度?他甚至不无恶劣地想着,要是萧恒知道自己成日里粘着他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份令人不齿的心思,会是什么表情?
有时候深夜醒来,他也会不无可悲地想着,难道自己要这样一辈子藏着掖着吗?凭什么……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呢?他是会觉得恶心,然后甩下自己,还是根本就觉得无所谓?反正对他而言,自己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呢?
可有可无……一想到这儿,谢渊 就感觉一团邪火蹭的从胸口窜了出来,若是……若是自己再长大几岁,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真正地拥有他,让他那双看什么都好像无所谓一样的眼睛里永远只装着自己一个人?
一股热流瞬间传遍谢渊的全身……
“啪”的一声,茶杯落在小桌上,摔得粉碎,冰凉的茶水飞溅而起,谢渊被兜头泼了一个清醒,鼻尖上还挂着几粒水珠……谢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的赤红色才渐渐地散去了一些。他有些愣怔地低头看下去,果不其然,在他锁骨的地方,一朵阿伽梅正纵情恣意地绽放着,艳丽无比却也妖冶无比。
这时,一股锥心蚀骨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向他的心口,而且慢慢地蔓延开来。
他无可抑制地弯下了腰,豆大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细看去,他的神色实在有些吓人,嘴唇苍白,眼睫簌簌颤动,动弹不得。
而渐渐地,他的指尖也开始有了感觉,刚开始只是点点的酥麻感,不过很快就变了质,像是有越来越多的小虫子在噬咬他的筋脉,想要自他十指开始吸干他的血肉。
然而,即便此刻疼痛让他快要昏厥过去了,他的心里竟然还无可奈何地想着……好疼,要是萧恒能来陪陪自己,该有多好?
……
直到深夜,这一场折磨似乎才算是有了到头的迹象,蜷缩在床脚的谢渊微微动了动身子,无力地睁开了双眼,颤抖着扶着床沿站了起来。那种鬼门关处逃生,浑身温度尽失的感觉告诉他,已经拖不得了。
当夜,谢渊穿上了许久未曾用过的夜行服,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来到了元齐被关押的地方。
连日的打击以及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让得元齐消瘦了很多。但是,他似乎好像并未像其他囚犯那样绝望地混吃等死,反而仍旧打扮齐整,眼睛里时不时地闪动着野心的光芒。甚至,在谢渊进来的那一刻,他还咧开嘴,冲着谢渊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轻轻道:“你终于来了。”
谢渊心里冷笑了一声,听这话的意思,看样子元齐早就猜到自己会来找他了。
果然,元齐站起身来,扒着牢房的栏杆,阴森森地道:“十年了,自从我亲手给你下了那黄粱蛊虫,已经十年了……如今正是那蛊虫最为需要宿主血肉的成长期,这几日想必很是舒适吧?”
谢渊在他面前站定,也不废话,只是冷冷地道:“别废话,告诉我该怎么解。”
谁知,元齐竟然大笑了起来,继而道:“解?我的好弟弟,你在说什么笑话,人这一生,不可能无欲无求,只要有欲望便有恐惧,只要有恐惧,这黄粱蛊虫便会一辈子缠着你,你永远不可能摆脱它。”
说完,他又恍然大悟一般,紧盯着谢渊,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清高无比的元祐皇子如此渴望,以至于都受不了蛊虫的折磨,纡尊降贵地来找我要什么狗屁解药了?”
他咧开嘴,露出满嘴的碎牙,道:“求而不得的感觉不好受吧?不妨说给我听听?”
谢渊挑眉看了他一眼,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小匕首放在指尖把玩,然后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现在告诉我解蛊的办法,我可以让你到京城再死,第二,现在就死在这把刀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的那些部署,若你还想在京城再一次翻盘,我劝你最好现在考虑清楚,否则你连最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元齐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对落雪山庄已经了解到这个地步了。不过不知若是长平侯那叛国贱人知道你知晓这么多,却不告诉他,会作何反应呢?”
听到长平侯三字时,谢渊微微怔了一下,继而轻笑一声,道:“长平侯……他根本用不着我告诉他……”
元齐立马讥讽地笑道:“也是,毕竟十二岁就能弑君求荣,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想来在萧恒面前,我这些手段也是根本就不够看的。就是可惜了那些忠心耿耿在京城替我族卖命的人……终究要死在他的手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厉喝:“谁在那儿!”
谢渊不再迟疑,眸光微闪,反手便抽出那把匕首,抵在元齐颈间,道:“别废话,快告诉我解药……”
谁知,元齐只是冷笑着斜眼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肯说,直到他的唇角缓缓流出一抹鲜血……
谢渊眉心微皱,怎么回事,自己还没动手呢?
这时,元齐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道:“哈哈哈哈,听说南疆那个巫女一直中意于萧恒,若是以后二人当真结为夫妻……想必这中原,也就是名存实亡了,我的好弟弟,趁着萧恒现在还心软,赶快想办法杀了他吧,替我们元家报仇!替父皇报仇!”
谢渊听到前半截便呼吸一紧,急道:“你说什么?”
元齐误会了他的话,道:“我说,让你杀了他,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做到!”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杂乱,而且越来越逼近,听起来像是有不少人在靠近。
而不知为何,元齐瞬间吐出一口鲜血,眼珠也开始泛青。
谢渊心头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元齐便打断了他,一反常态地,十分真诚地笑了起来,道:“阿祐,我要走了……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谢渊瞳孔微缩,他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元齐也会给他道歉了?
元齐接着道:“说来惭愧……直到今天,我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你的兄长啊……”
说着,他又吐出了几口淤血,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只断断续续地继续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落雪山庄……就交给你吧……我未完成的大业……”
这时,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的眼睛里再一次射出了像他从前那样疯狂而又阴狠的光芒,他猛地扑上前掐住谢渊的脖子,尖声道:“呵,我在说些什么,我哪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给我听着,我未完成的大业……你必须给我完成……若是不然,我做鬼……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渊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脖颈上传来的那种越来越紧的束缚感告诉他,元齐此刻真的能让他死!他再不犹豫,反手便用匕首刺向元齐的手臂!
元齐痛苦地啊了一声,疯狂却丝毫未减,继续道:“你不是想要黄粱蛊虫的解药吗!那我便告诉你!所有的恐惧都是因为害怕失去!只要你疯狂的占有,疯狂的占有!就永远不会再有失去,你懂了吗?”
谢渊低声骂道:“这个疯子。”
“噔”地一声,元齐倒在地上,眼中渐渐失去了光芒,口中却还在继续喃喃道:“对,对,只要疯狂地占有……只要我光复大秦……那该死的虫子就永远……永远不能再折磨我了……只要我光复大秦……我就不怕了……就不疼了……”
“刺啦”一声,牢门被打开,谢渊强忍着蛊虫叫嚣所带来的疼痛以及内心深处那浓重的不安感,抓起匕首便翻窗逃走了。
一双黑色的云纹靴踏了进来,尉玄来到牢房中央站定。
他身后一个军士大惊小怪地喊着:“这这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元齐怎么死了?”
尉玄望着半开的窗户,目光幽深,道:“他服毒自杀了。”
那军士上前查看了一番,急道:“可是他身上有伤……而且我们刚才明明听到讲话的声音……”
尉玄斜睨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听见了?”
那军士立马打了一个哆嗦,小声道:“嘿嘿嘿,尉大人问得好,我糊涂了,没听见,没听见,您瞧瞧我这耳朵不好使的,哪天得去看看郎中了。”
尉玄没有再理会他,只道一句:“收拾一下”,然后便轻叹一声,缓步离开了这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