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章 故人

墨画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看着斯文儒雅的中年修士,诧异道:“你竟是沈家的人?”

中年修士拱手道:“在下,沈修言。”

“沈修言……”

墨画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又问道:“你是沈家的长老?孤山城的事,是你管的么?”

名为“沈修言”的中年修士摇头,“孤山城的事不归我管,我是小灵门的长老。”

“小灵门?”墨画没听过这个门派。

沈修言道:“是个小宗门,位列干学百门之一,不太入流,墨公子没听过也正常。”

“哦。”墨画点了点头,有些诧异,“你们沈家,不是乾道宗世袭的世家么?你没去乾道宗做长老?”

沈修言无奈苦笑,“乾道宗是四大宗,是干学州界最顶尖的宗门,门槛太高,哪里那么好进。”

“何况沈家是大族,族中修士众多,彼此间争斗激烈,谁都想进乾道宗,别说长老之位了,便是一个教习的差事,都要费尽心思,争破了头。”

“我没那个背景,也没那个能力,本想外出,去寻寻机缘,逆天改命……但也没寻到。”

“还是只能认命,在干学百门中,挑一个寻常宗门,做个教习,混混日子。”

“当然,我现在是金丹了,有沈家的名头,小灵宗也不敢怠慢,顺理成章,也就升我做‘长老’了。”

“你不是普通长老吧,”墨画又寻思道,“我看其他沈家人,对你还挺敬重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沈修言道,“在沈家,混得好的人有一大把,混得不好的,也有太多。我这个干学百门的长老,比起那些真正的嫡系,固然是不如,但比起一般要仰人鼻息的家族弟子,还是要好上不少。”

“这样啊……”墨画点了点头,对沈家内部的情况,稍稍有了点了解。

世家欺压散修。

但世家内部,也在互相倾轧。

大世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混得很好。

“墨公子,”沈修言又深深看了墨画一眼,这才有些不安道,“你……您找我,是为什么事?”

“墨画”这两个字,他之前全忘掉了,完全一点印象没有。

有关墨画的一切,也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尘封在记忆的角落。

沈修言近乎本能地,不愿想起,更不敢记起。

直到今天,亲眼见了墨画,因果转动,尘封的记忆揭开,沈修言才记起了“墨画”这个名字,记起了与墨画有关的点点滴滴。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墨画”。

那个在干学州界,各大宗门传闻中的怪物“墨画”。

干学州界阵道魁首。

太虚门的阵法妖孽。

沈修言也渐渐将这两人,联系到了一起。

当年那个在南岳城尸灾,和离州城魔灾中遇到的,机灵古怪的“小娃子”,如今已然是,横压干学万千天才的阵道魁首。

沧海桑田,世事变换。

沈修言心中震撼,油然生出一股难以置信之感。

而墨画身份神秘,来历同样深不可测。

因此墨画找上他,沈修言心里实在有点犯怵,不知墨画究竟要做什么。

墨画随意道:“我想问一点点,沈家的事,不是什么大事。”

沈修言自然不可能相信。

以墨画的身份,跟他沾上边的,绝不可能有小事。

沈修言默然片刻,善意地提醒了一下,“公子……我是沈家的人。”

沈家的人,自然维护沈家的利益。

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泄露家族的机密。

“我知道,”墨画低声道,“但沈家的利益,都是你的利益么?沈家的族人,都是你的亲人么?”

“有些利益,在其他沈家人手里,与你有什么关系?”

“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是乾道宗的长老,而你,却只能做小灵宗的教习……”

这一番话,宛若妖魔的低语,说得沈修言心旌摇荡。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但即便是一家人,也各有各的家门。

越是大的世家,越是如此。

利益纠葛,分配不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些都是常态。

墨画说的一点都没错。

但沈修言仍旧有些踌躇。

他根本不想再跟墨画牵扯上关系,这种看不着边际的大因果,一点都沾染不得,能躲得越远越好。

墨画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还记得,那晚破庙中的事么?”

沈修言瞳孔一缩,只觉一阵阴风吹过,骨头都在打颤。

破庙中的景象,又渐渐浮现在脑海。

那是大约十年之前,他和文老头,云少爷三人追着那人的线索,到了群魔乱舞的离州城外,见天色渐晚,便在城外一座破庙中借宿。

夜色昏沉,三人昏昏欲睡。

可不知为何,文老头开始腹中饥饿,将手指当“辟谷丹”来嚼;云少爷取出剑,捅向自己的心脉;

而他自己,也掏出刀,在一刀一刀,抹自己的脖子,鲜血直流……

仿佛遭了可怖的梦魇一般。

这些年来,他偶尔也会做到这个噩梦,梦中他一遍又一遍,割自己的脖子,割得鲜血遍地。

甚至头颅被割掉,掉在了地上,无头的身子,还在一点点割着无头的脖子……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这个梦,太过真实,太过恐怖,而且没有尽头。

半梦半醒间,沈修言会有点恍惚,甚至会有些怀疑。

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怀疑自己当年,到底有没有从那个破庙中走出来……

因为关于墨画的记忆全都没了,朦朦胧胧间,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破的局,怎么出的庙。

现在见了墨画,记忆一点点回溯,一丝一缕的因果补全,当年的事才渐渐清晰起来。

沈修言皱着眉头,忍着心悸,回忆了一下,这才意识到。

自己当年,的的确确,是被这个小公子救了一命。

否则,他早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在离州城外的那个破庙里了。

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画见他心里清楚,便道:

“不是我挟恩图报,而是世间的事,皆有因果。我救了你一命,你替我做点事,这就是因果。有了因果,却不偿还,是容易倒大霉的。”

墨画神情严肃。

沈修言心头一震。

天机因果之事,这是文老头常在嘴里念叨的东西,他本是不大信的。

但自从十年前,他为了“逆天改命”,寻求机缘,去蹚了这么一趟浑水,有些事,他不信也没办法。

他还记得,当时南岳城尸灾,事不关己,他本不太想理会。

但文老头算了一卦后,神神叨叨地说,前路有大恐怖,生死难料,而若能救下南岳城一城,乃至一州界的修士,结下善缘,将来遇到九死一生的绝境,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他们三人也就留在了南岳城,帮忙镇压了尸灾。

正是这场尸灾,他们才结识了一个叫“墨画”的小娃子。

这便是因。

而这个果,也刚好就应在了破庙的死劫。

没有平息尸乱,不认识墨画,那在破庙里,墨画就不会救他们,他们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因果善恶,一饮一啄,庄先生当初给了我们一个抉择的机会,也等于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这是文老头的原话。

沈修言当时听着,还没什么感触,可后来越想,越觉得此间的玄机,当真是深奥。

“因果么……”

沈修言又默默看了墨画一眼。

记忆渐渐松动,一些场景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当时破庙之中,火光映照下,墨画眼睛亮晶晶,小脸红扑扑,在庙里烤火烤鱼烤番薯的画面,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明明是很可爱的画面。

沈修言的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恐惧。

因为他知道,当时在破庙的角落里,在墨画的身旁,还有一道阴影,阴影之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道人。

此人究竟是谁,他当时不知道,但事后听到离州城的传闻,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当年为了争夺那份机缘,大离山州界,整个离山城,都沦为了正魔厮杀的绞肉机。

金丹修士,如潮水一般,死了一大把。

羽化真人,也一个接一个陨落。

而这始作俑者,正是那个道人。

见过那道人的,无论是正是魔,几乎全都凄惨而死,哪怕是羽化,也不例外。

而眼前这个小公子,当年几乎都还只是一个炼气境的小娃子,竟然就能与那道人同坐,当着那道人的面,烤火烤鱼烤红薯,甚至还能在他手底下救人……

沈修言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恐怖。

这件事,明白的越多,越觉得恐怖。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修言看着现在的墨画,竟隐隐觉得他身上,有了一丝丝“诡道人”的气质。

就像是幼年的“诡道人”一样……

这样的人,来找他讨因果……

沈修言心底发寒,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字。

“墨公子,您说吧……只要我知道的,且不涉及沈家核心机密,一定知无不言。”沈修言诚挚道。

墨画点了点头,颇为满意,便问他:“沈家在孤山那里有一片山头,你知道吧?”

沈修言点头,“知道。”

“那片山头,是做什么的?”墨画问。

沈修言略作沉思,“这是当年,沈家在孤山买下的矿山,用以开采明黄铜矿的。如今开采完了,也就空置了,没什么其他用。”

“没其他用……为什么会封着,不让别人靠进?”

“这我倒不大清楚,”沈修言沉吟一会,“一般来说,开采完后,空置多年的矿山,是很危险的。有瘴气,邪气,毒气滋生,也有可能有的凶恶的妖兽寄居,年久失修,山石也容易崩塌……”

“不让别人靠近,可能是防止出意外。”

“毕竟,若有修士,死在了沈家的矿山里,宣扬出去,沈家也挺麻烦。”

墨画微微颔首,觉得也有一点道理。

他又问:“那你们沈家,有在孤山城建庙么?”

“庙?”

“嗯,”墨画点头道,“庙宇,或者是祭坛,密室,宫殿等其他,用来供奉的地方。”

这个问题,有点刁钻古怪。

沈修言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以前的穷苦矿修,下矿为了求个平安,会拜一些不知是山神,还是精怪的东西。”

“但这是因为他们穷,修为低,遇到危险,无法自保,只能将命运,寄托在缥缈的神怪之上。”

“沈家的矿井,又深又坚固,大多都是用灵械开采,下井的人不多,没必要,也几乎从不建这些东西……”

墨画点了点头,目光微凝,又问:“那你们沈家……会屠人满门么?”

沈修言脸色一僵。

这种尖锐的问题,当面问他这个沈家长老,真的合适么……

“没有。”沈修言矢口否认。

“真的没有?”

“墨公子,”沈修言叹气,“我沈家,好歹也是四大宗世袭的五品世家,是正经宗门,无缘无故,没有事由,是不可能公然违背道律,做这种‘屠人满门’的事的。”

“这若让道廷司知道了,上报道廷,我沈家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墨画狐疑,“但是,你们沈家那个公子,看起来似乎很嚣张,一言不合就想杀人。”

那是他蠢,眼睛长屁眼子上去了。

沈修言暗暗骂道。

真的是宠溺惯了,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

“世家多纨绔,这没办法。”沈修言道,“不唯沈家,其他大世家也都如此,背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世家太大,人太多,家规再严,也管不过来的。”

“不过,像这种有人撑腰,有资格乱来的嫡系,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世家子弟,还是要守规矩的,根本没那么自由。”

“即便这些嫡系弟子,真的犯了错,杀了人,也不意味着完全没影响。”

“大多数情况下,世家会找一些旁庶,替嫡系‘顶锅’,去道廷司认罪,以此来息事宁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没代价的事,只不过……”

“只不过,”墨画道,“有特权的人,会把代价转嫁给别人。”

沈修言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孤山鸿宴楼里的那个公子,叫‘庆公子’?”墨画又问道。

“是,”沈修言道,将那个沈家公子的名字,告诉了墨画,“他叫沈庆生。”

“沈庆生……”墨画念叨了一遍,“他也是沈家的嫡系?”

“严格来说,不太算。”沈修言道。

“什么意思?”

沈修言道:“这个沈庆生,他是半路提上去的嫡系,血脉不算太纯,也没老祖护佑。”

“那他这么威风?”墨画有些不解。

沈修言解释道:“他爹是真正的实权长老,管辖的范围,就包括孤山。在孤山这块,可以说是一手遮天。”

“沈庆生也因此沾了光,只要在孤山城里,几乎没人敢管他,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爹叫什么?”墨画问。

“沈守行。”沈修言道。

“沈守行,沈庆生……”墨画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他想问的,差不多都问了。

此行的确也打听到了一些线索,但也不算太多……

墨画寻思片刻,便道:“修长老,你能帮我从沈家找一些,有关孤山城的卷宗么?尤其是涉及到当年矿山的。”

沈修言眉头紧皱。

墨画道:“太机密的就算了,一般级别的卷宗就行。”

真相往往藏在一般的细节中。

而且,太机密的卷宗,沈修言估计也弄不到。

沈修言有些为难,但想了想,还是没拒绝。

墨画的因果,他真的是不敢欠一点。

“好,我回去会查一下。”沈修言道。

“劳烦修长老了。”墨画很客气。

沈修言看着墨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缓缓开口道:“墨公子,您还是尽量……不要参与沈家的事为好。”

沈家家大业大,势力也盘根错节。

墨画毕竟只有筑基修为,与沈家作对,实在不太明智。

而且,他也很难办。

但沈修言,只能委婉地提一下,他可不敢教这位小公子行事。

“还有,在孤山城里,尽量小心沈庆生。”沈修言又补充道。

“他们父子,会针对我?”墨画眉毛一挑。

“不是他们父子,”沈修言摇头,“是沈庆生。”

见墨画有些不明白,沈修言解释道:

“沈守行是实权长老,他出身不算好,是这么多年,一步步爬上去的。这样的人,在利益面前,是一条饿狼。但相对的,在不涉及利益的前提下,他心里又拎得相当清楚,知道什么风险不能冒,什么人不能得罪。”

“沈守行若打听到公子在太虚门的地位,应该知道分寸,不会对公子下手。但他儿子,就说不准了……”

“沈庆生是沈守行的独子,从小受娇惯,不可一世,睚眦必报。”

世家纨绔,向来不服管束。若真服了管束,他们也就不是纨绔了。

墨画点头,“多谢修长老提醒,我明白了。”

沈修言不知墨画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也没有多嘴。

“那,墨公子,我……”沈修言低声道。

墨画拱了拱手,“修长老慢走,我便不留你了。”

得了墨画许可,沈修言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他是金丹,也是干学百门的宗门长老,但在墨画面前,他是一点架子也不敢拿。

甚至一想到墨画身上的因果,想到与他有关的人,想到破庙中的那一幕幕,沈修言就心底发寒。

“公子保重,沈某先行告辞了。”

沈修言向墨画抱拳行礼,而后转身,缓缓走出了荒林,上了马车,在斑驳的山道上,渐行渐远。

夜色浓重,墨画看着沈修言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也不再迟疑,向山林的另一边走去。

另一边的山道边,停了一辆马车,顾师傅牵着马,站在车前,神情戒备。

见了墨画,顾师傅才松了口气。

“小公子,事情可办妥了?”顾师傅问道。

“嗯。”墨画点头,“办完了。”

“好。”顾师傅道。

他也没问墨画到底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而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我这便送您回宗。”

此去太虚门,路途较远,天色也暗,顾师傅不太放心,也不敢大意。

“有劳顾师傅了。”墨画道。

而后他便坐上马车,在顾师傅的亲自护送下,趁着夜色,回到了太虚门。

……

两日后,孤山城,沈家。

华贵的书房内。

康复没多久,脸色还有些苍白的沈庆生,两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叫道: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爹,我可是你儿子!”

“那个太虚门的小杂碎,他羞辱我,他暗算我,他差点……就杀了我!!”

沈庆生对面,站着一个鹰钩鼻,面容有些寻常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沈庆生的父亲,也是沈家的实权长老,沈守行。

沈守行淡淡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声音低沉,问道:

“他是怎么羞辱你,怎么暗算你,又是怎么差点,杀了你的?”

沈庆生羞怒,咬牙道:“他,他……看了我一眼……”

“你的意思是……”沈守行脸色冷漠,“他只看了你一眼,就差点杀了你?”

沈庆生的脸涨得血红,烙铁炙烤一般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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