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双头鹰政策,其实与华夏文明的封建制、郡县制,以及中央的三公九卿制,都有着极大的区别。
——对于地方,也就是草原诸部,匈奴采取的是类似建制制度的封王制。
而且和华夏文明裂土封王一样,匈奴采取的封王制,也同样是王号加封地,外加封地之民一同敕封给获封者。
准确的说,匈奴对于草原的整体之类,其实很想宗周分封天下各路诸侯,再以单于本人充当类似周天子的领袖角色。
www ⊙Tтkд n ⊙¢ O
平日里,获封为王的草原诸部,并不需要接受单于庭的直接领导和掌控,各执其政,俨然一个个土皇帝。
只是当单于庭发起战争动员时,各部都要按照单于庭的要求,派出本部兵马协同单于庭作战,更或直接就是单独作战。
另外,各部族每年的牛羊牧畜、皮毛乳酪产出,也有一部分要上缴单于庭,以供养挛鞮氏王族。
整体来说,匈奴的整体,应该属于游牧文明松散联盟政权,政权名称也不该是匈奴帝国,而应该是以匈奴为主体的游牧联合体。
匈联——这是刘荣前世时,很喜欢采用的一种针对匈奴人的称呼。
而左右双头鹰、八柱政策,则使得单于庭在采取军事行动时,只能,也必须采取亲此疏彼、扶弱抑强的制衡手段。
作为军臣曾经的嫡系,左贤王于单为首的左系,很强。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为首的右系,本就由于右贤王‘副太子’‘替补太子’的政治角色,而被历代匈奴单于压制;
再加上上一代右贤王,也就是伊稚斜的生父被单于庭铁血镇压,自更是伤筋动骨。
按照草原奉行的丛林法则,弱者,本该天然灭亡。
但作为一个游牧政权,匈奴再怎么落后、愚昧,也终究已经摸到了‘制衡’二字的门槛。
孤阴不长,孤阳不生。
为了保证左、右两系能维持良性竞争,而不是一边倒的碾压式优势,军臣就算个人情感上再怎么不愿,也终究不得不从单于——从游牧民族共主、匈奴单于的立场上出发,扶一把相对羸弱的右系。
当然,如果儿子于单够出色,军臣也不排斥动用单于的特权,将右系再压制一番。
只是接连十几个儿子蹊跷而死,让军臣心中,不免生出类似被天神诅咒之类的忧虑。
所以,为了保证将来,万一左贤王于单也离奇死去时,草原不至于再次回到群雄争霸的混乱时代,军臣也无法对右贤王伊稚斜做的太过。
压制,可以;
压死,不行。
既然是养蛊,那就要尽可能减少人为干预。
作为匈奴单于,这么点觉悟,军臣总还是有的……
“屠奢。”
军臣结束了集会,并带着整个单于庭,毫无意外的霸占了幕南最肥美的草场:南池。
作为南池实际上的主人,右贤王伊稚斜自也只得老老实实退去,在南池附近的另外一处草场暂驻。
策马驶出单于庭在南池边扎下的营地,听闻耳边,传来右大当户:兰德勒图的轻呼,伊稚斜只面色阴沉的拉了拉手上缰绳。
胯下骏马当即驻足,便见伊稚斜稍稍侧回过身,眯着眼角,深深凝望向身后,抢占了南池的单于庭本部。
“军臣……”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本屠奢,得叫你一声父亲。”
“但若是按照汉人的说法,军臣大单于,可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了……”
语带阴狠的发出这几声呢喃,伊稚斜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透过单于庭本部营地的一个个毡帐,直直落到了营地最中心、最高大的那顶毡帐之上。
——单于王帐!
草原游牧之民心中,至高权力的象征!
只是此刻,在伊稚斜眼中,那顶草原上绝无仅有,便是放在汉人的地盘,也不必某些宫殿小多少的大帐,却透露着从内而外的落后、愚昧。
一颗颗被制成酒器的人头骨;
一根根以人骨制作的法器、乐器;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动物皮毛、眨眼便在南池周围,染了一圈污红的血腥。
“汉人,已经找到了第二种农作物,再也不需要担心有汉人吃不饱肚子;”
“而我游牧之民,却依旧在指着牛羊牧畜下的奶,来勉强果腹。”
“——汉人的双手,可以种出自己的食物,以及制作衣服所需的蚕丝;”
“而我游牧之民,却只能钻在牛、羊的肚子下挤奶,或是把别人从牛、羊肚下挤出的奶抢回来……”
···
“我大匈奴,已经走上了衰败的道路。”
“——要不了多久,汉人便会彻底强大起来。”
“他们会带着能铺满整个草原的粮食、能遮蔽整片天空的布匹,来向我游牧之民,清算过去的一笔又一笔血债。”
“到了那时,我大匈奴,又该何去何从呢?”
“在军臣的率领下,我大匈奴,会沦落到怎样的地步呢……”
策马缓慢行走在草原之上,伊稚斜只一阵说不出的憋闷。
作为先右贤王最杰出,同时也是唯一幸存的儿子,伊稚斜对于已知世界另一个大块头的了解,可谓是极为深刻。
但也恰恰是因此,伊稚斜才会对匈奴、对游牧民族的未来感到担忧。
——死去的故右贤王,曾亲口对伊稚斜说过:在短短几十年前,高墙以南的汉人,还是无比羸弱的奴隶。
他们的军队面黄肌瘦,他们的士卒手脚无力,他们没有战马、没有拉开弓弦的力气,只能靠以命换命,才能对匈奴勇士造成杀伤。
伊稚斜年幼时,也曾亲眼见到过一个汉人村寨——足足上千人口、上百青壮的汉人村庄,被区区十几个草原勇士屠戮殆尽!
但伊稚斜看到了汉人,一步步从过去的羸弱不堪,逐步强大到了如今,士卒高大强壮、孔武有力,甚至徒步就能和策马的草原勇士势均力敌的程度。
伊稚斜很清楚:大匈奴需要改变。
大匈奴需要连年不断地入侵,来迟缓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并全面向汉人学习一切有用的东西,来让匈奴强大到汉人永远都追赶不上的程度。
这不单是伊稚斜的想法,甚至都不是伊稚斜最先提出,而是伊稚斜死去的父亲:先右贤王的观点。
只可惜,军臣为了自身权势、为了一己私念,不惜在单于庭发动武装镇压,一举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又为安抚人心留了伊稚斜这颗独苗,但单于庭的风向,却也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上单于之时,左贤王军臣一脉主张西进,右贤王一脉则主张南下;
老上单于却并未曾顾此失彼,而是将西进、南下的战略任务,分别交给了左右两系一同进行。
双头鹰政策,也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逐步成型。
老上单于曾说:汉人强大的速度,是草原之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所以一定要通过频繁侵扰,乃至大举入侵,来拖延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
但强大匈奴自身,却绝不能通过效仿汉人,而是应该西进。
要去遥远的西方,吸取沿途万邦的能力,来走出一条和汉人截然不同的强盛之路。
现如今,老上单于不在,军臣单于取而代之;
曾经,为寻求强大自身之法,而定下的西进之策,却成了军臣笼络诸部头人、牟取利益的猎场。
为了压制汉人而制定的南下侵扰之策,更是成了军臣口中,费力不讨好的下下之策;
便是此番,若非汉人换了个小皇帝,匈奴需要通过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在汉匈‘兄弟之国’中‘兄’的地位,军臣怕是依旧不肯发动这场战争。
即便眼下发动了,也依旧是像个寻常头人、小王一样——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而让右贤王一系的政敌去攻打汉人。
这样的眼界、割据,真的很让伊稚斜怀疑:这,真的是英明睿智的老上单于,为大匈奴留下的继承人吗?
在这样的单于带领下,游牧之民,又会何去何从……
“屠奢。”
“军臣此番,显然是要屠奢去和汉人打个两败俱伤,然后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屠奢作战不利,军臣必定会以此发难,以‘不可力敌’乃至‘怯敌’为名,进一步压制屠奢;”
“可若是屠奢拼死血战,等军臣跳出来抢走我们的战果,那屠奢此战,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屠奢,在匈奴语中,是贤者、智者的意思。
具体到眼下的语境,显然是兰德勒图对伊稚斜的尊称。
而兰德勒图这一番颇有些汉人特色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伊稚斜的讶异或疑惑。
——最了解你的,必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作为匈奴常年攻打、入侵汉室的主力,右贤王,或者说是幕南诸部,都早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汉人文化的熏陶和侵染。
就说兰德勒图,作为匈奴四大氏族:兰氏的当代家主,同时又是现任右大当户、八柱之一;
生的黑发褐瞳,身形矮小粗壮,小眼塌鼻,颧骨微微隆起——再标准不过的匈奴人长相!
只是一开口,那字正腔圆的关中话,却是比绝大多数汉人都还要标准。
引经据典、成语典故,更是信手拈来。
若是个汉家儒生——尤其是鲁地的大儒见了,必定会激情难抑的说:此人久沐王化,可为诸夏!
但伊稚斜却很清楚:对汉人的了解,只是兰德勒图更有效、更精准的打击汉人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伊稚斜,也有……
“军臣,还是那个军臣。”
“——只有大单于的权力,却既没有大单于的威望,也没有大单于应有的智慧。”
“他只想到这么做,可以在打击我右贤王一系的同时,在不消耗单于庭本部力量的前提下,对汉人造成打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从未曾想到过:若是没了我右贤王一系——没了幕南诸部,就单于庭那些个愚蠢之人,又如何能做汉人的对手?”
如是说着,伊稚斜不由又是一声轻叹,握着马缰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任由胯下马匹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朝着远方的营地走去。
良久,伊稚斜才难掩郁色的摇了摇头。
“如今的军臣,依旧是我们所无法抵抗的。”
“为今之计,只有在这次战争中,赢得足够让我幕南诸部强大起来的成果,才能打破军臣的阴谋。”
“——北地、陇右,都是汉人口中的穷苦之地,却也有着无数有利于我游牧之民的东西。”
“赶在军臣之前,把这些东西抢回来、吃进肚子里;”
“等过几年,幕南开始有大批的牛犊、羊羔出生,女人们生下孩子,勇士们射落雄鹰,成为真正的战士……”
接下去的话,伊稚斜没说。
草原人的寿命很短。
寻常牧民,二十大几岁便开始老迈,过了三十岁,就已经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老人。
在部族遭遇食物短缺、牧畜不丰等困境时,这些年过而立的‘老人’,就会被部族丢在草原自生自灭。
军臣,已经快三十岁了。
伊稚斜没有信心赶在军臣死前,积攒下足够为父亲报仇雪恨的力量。
但无法向军臣报仇,却并不意味着这杀父之仇,伊稚斜就终生不得报……
“于单啊~”
“我的好弟弟……”
“连胯下骑着的羊羔,都能一蹄子踩死的左贤王……”
···
“嘿;”
想到将来,自己必定能取代那孱弱的于单,成为大匈奴真正的单于、真正能率领游牧之民强大的图腾,伊稚斜原本阴云密布的神情,也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风采。
——这场战争,对于伊稚斜而言,既是危难,也是机遇!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杀死军臣的,便或许不会是撑犁天了。
“今晚,就带着勇士们离开南池,朝着北地进发吧。”
说着,伊稚斜又再度回过身,神情略带郁闷的远远看了南池一眼。
“单于庭玷污圣池,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早点去攻打汉人,早点强大起来;”
“早点把军臣的单于庭,打到再也无法来到南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