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临近下班,天仁回到办公室,丽丽正在跟丹妮打招呼辞别,一见天仁回来,举起来的手顺势往天仁一划,铁签子穿羊肉串般来个一穿二,说:“丹妮姐,天仁哥,我走先啦,拜拜。”
“今天怎么样?”丹妮问天仁,示意天仁坐到椭圆会议桌对面,“辛苦了。”
天仁坐下,应道:“我在鸿发公司待了一整天,上次我们供给他们的货今天又走了一批。”
“哦,有新进展吗?”
“有。如来佛把他们生产部的部门经理叫到董事长办公室,当着我的面,安排下一档货的生产计划,女式短袖衬衣和儿童衬衣都排了进去,看样子这两款衬衣销势还不错。”
“走,昨天你拿到了奖金,你得请我吃饭,我们边吃边聊。”丹妮起身,示意天仁在电梯间门前等自己。
天仁起身,说:“我正准备这两天请你和丽丽一起吃饭的。”
“别,丽丽那个长舌丫头什么都会对我妈妈讲的,再说员工之间的收入是互相保密的,万一要是让她感觉到你拿了奖金她却没有,会影响大家的团结。”丹妮边说边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
天仁独自去电梯间门边等丹妮,心里猜测,丽丽都对丹妮妈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拐了弯儿转到丹妮的耳朵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嘿嘿,丽丽,拜托你对丹妮妈多说点我的好听的。噫,丹妮今晚要我单独请她,该不会又有好事儿吧?上次醉红尘……
天仁提醒自己:哼,天仁,记住,吃一堑,长一智,今晚你可千万别再倔了。
不一会儿,丹妮出来,天仁一看丹妮的着装,吃了一惊。原来丹妮的小办公室也是她的化妆间啊?天天在一起上班,今天还是第一次发现丹妮的这个秘密,这不职业套装已经褪下,上着淡绿色短袖衬衫,下着海蓝色牛仔裤,淡扫娥眉,薄染樱唇,仿佛还是个在读的大学生。
丹妮不好意思起来,问:“你眼光这么怪怪地看人家干吗?外面天气热,就不允许人家也凉快一下吗?电梯到了,走。”
两人下到底层,拐出大楼,丹妮指着街边一家快餐店,说:“就这儿吧。”
“这哪儿成?要不就去上次你请客的红岭大酒店吧,你在那儿请我,我在那儿回请你,我们算是扯平了。”
“哎哟,那我偏不去那儿,就让你一辈子觉得欠着我呢?也好,那儿离荔枝公园近,吃完饭我们去荔枝公园逛逛。”丹妮嘴角荡起一丝笑纹。
两人打车经过荔枝公园时,天仁一眼看到车窗外的醉红尘西餐厅,说:“呃,丹妮,要不我们就去那家西餐厅吧?”
丹妮瞄一眼,应道:“哼,醉红尘?名字难听死了,我又不是风尘女子,不去那家。”
天仁不敢吱声,听任出租车把自己和丹妮载到红岭大酒店,心想,丹妮一句话就划清了她跟李美人的界限,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坐下,点了几样菜,边吃边聊。
“天仁,这两天,我正在盘算着向上海总部打报告,申请把我们办事处升格为正式办事处。”
“好啊,修成正果了。”
“现在,我们的经营业绩已经大体能挣够办事处的开销了。比尔先生说,给我6个月的时间,这个月月底就满3个月了,我们争取用3个月的时间完成6个月的目标计划。来,碰碰杯。”
“我把鸿发公司跟紧点儿,力争月底前再争取一张订单回来,你的报告就更有力度了。”
“人员要增加,让丽丽那个成天只知道吃零食的丫头来带领新来的员工显然不行,只有靠你了。”
“别,别。”天仁心里一阵激动。嘿嘿,眼镜,听见了没?我也要提干升官啦,你别牛。
吃完饭,两个人走进荔枝公园。
天仁抬眼望去,亚热带的黄昏,仿佛是半透明的鸡蛋黄,天边的蛋黄仿佛在流动。荔枝公园里的大王椰子树在半透明的背景上留下一幅幅亚热带商标似的剪影。白天的太阳落到海里去了,留下余热,海风轻轻吹来,把这余热降到恰到好处的温度,肌肤既不感到热,也不感到冷,心也放松了,好像刚刚弹过的棉花,能够自己飞到天上去。这样的夜晚,是浪漫故事的绝好背景。如果只是把这样的夜晚只是用来睡觉或者在路边瞎逛,那就太辜负这样的夜晚了。自己老家那座城市的夜晚真没有什么好歌颂的。在那里夜晚就是夜晚,仿佛燧人氏点亮世界的时候唯独忘记了那一小块儿地盘,黑咕隆咚,除了给鼓上蚤时迁他们提供了方便之外,既没有照亮路人,更没有照亮恋人。啊,外面的世界真精彩,连夜晚都是这样地精彩。深圳,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实现的地方。自己未来的天空不是已经开始露出鱼肚皮了吗?嘿嘿,该叫鱼肚白。奇怪?这样的夜晚,自己天天都在经历,怎么今天就不一样?天仁忍不住看看跟自己并排而行的丹妮,觉得丹妮跟自己离得那么近,似乎又隔着一堵墙。
“想什么呢?”丹妮问。
“想我这个月拿了2万块钱奖金,下个月该不该拿4万块?”
“就知道想钱。”
“我们是穷人家出身,就缺钱。”
“还在生气啊?道歉,道歉,真是个小心眼儿。”
“生什么气?”天仁一脸茫然。
“不记得啦?不记得就算了。”
“看到湖对面那块草坪了吗?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走,去那里坐坐。”
“我可不愿意去我丢丑的地方坐……那好吧,就去那里。”丹妮随天仁向湖对面走去。
天仁觉得,丹妮今天的做派与她的身份不相称,忽而单腿提起来蹦蹦,忽而提出小孩子般的问题。
走上荔枝湖上的白色拱桥,丹妮停住脚步,问:“知道这叫什么桥吗?奈……何……桥!”又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天仁跟上,刚一下桥,丹妮又问,“考考你,知道西班牙为什么叫西班牙吗?因为那个国家的人本来没牙,到西边搬了块牙,所以,叫西……搬……牙。”
“哦,那葡萄牙呢?”
“因为那个国家的人爱吃葡萄把牙吃坏了,所以,叫葡……萄……牙。”
“呵呵,那牙买加的国名我来解释。因为那个国家的国父当初没钱娶老婆,把牙卖了,买了个房子,娶了个老婆,安了个家,所以,把自己国家的国名取成牙……买……家。”
“暧,聪明,有进步。可惜我今天忘记带糖了,不然,我会奖励你一块糖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的糖吃。”天仁的心忽然太妃糖般软了下来,没吃到丹妮的糖,可心里比吃了糖还要甜蜜,暗叹女人本能地愿意做母亲。
两人来到草坪上坐下。
丹妮望着湖面,幽幽地说:“其实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妈妈下岗了,靠拿低保生活。我也希望快点挣到钱,在深圳买两套房,我自己一套,父母一套,好给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
“哦。”天仁应道。她妈妈下岗了?原来,我天仁真的不是这个世界上垫底的人。在深圳买两套房?那得多少钱啊?我可从来没想到过要在深圳买房,我挣的钱要用来为我铺路,铺就一条通更外面的世界的金光大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你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做事有多难,女权解放喊了那么多年,这世界还不是你们男人的。”
“不,我不就在你丹妮手下打工吗?”天仁酸溜溜地应道,有一种古董文物在拍卖行里被低估了市价的委屈和怨尤。
“哪里是在我手下打工?我不也是个打工的?跟你说话,老是这么话里带刺阴阳怪气,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你似的。”
“不是,不是,丹妮,我只是客观地陈述了你我的阶级关系。”
“好了,好了,别老这么咬文嚼字的好不好?还阶级关系呢,同事关系,明白不?”
“好,好,同事关系,同事关系。”
“听丽丽讲,你是不是向她打听打包贷款啥的?哼,你多半是听信了如来佛那一番鬼话,天知道他如来佛是不是在吹牛?50万元起家?一年弄出好几亿?哄哄小孩子还差不多。打包贷款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得进出口公司才行。你别去动那些歪脑筋,我们的办事处升格成正式办事处后,你是顶梁柱,奖金还不是照样拿?你协助我把办事处搞好了,你我……啊不不,你不就啥都有了?”
“看看,还说我不是在你手下打工?还说这世界还不是你们男人的世界?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天仁早知道丽丽是个长舌丫头,可没想到丽丽的长舌还具备录音机的功能,把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录了下来,放给丹妮听,更没想到丹妮如此精明,辨秋风于毫末,防堤溃于蚁穴,连自己在动歪脑筋她都锦衣卫般嗅出来了。看来做老板的好像个个天生都具备这种监视手下脑电脉冲波的特殊才能,如来佛不也具备这种特殊才能吗?呀,我此时的脑电波脉冲频率该不会也被丹妮监测到吧?天仁暗暗警告自己:小心。
“在我手下打工哪点儿不好?我亏待你了吗?”
天仁赶紧声明:“没有,没有,没亏待我。”
“怪不得我妈说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女人好像天生就是男人的陪衬似的。”
“不,女人的名字是弱者,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女人提出过抗议。不记得花蕊夫人那首诗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只可惜能够写得出如此令人拍案叫绝的抗诉状纸的女人毕竟不多。所以,男人,特别是男文人,都一窝蜂地往女人身上泼墨,诬蔑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好比街头的混混看到一方输定了,没有危险了,都一拥而上打欺头。看看你丹妮,哪儿有一点点弱女子的味道?时代不同啦,而今的世道是: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你给我靠边。”
“跟你说话,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你这一袭话,东拉西扯,把古今中外对女人的正论反论全都涵盖了,真不知道你是在恭维女人?还是在嘲笑女人?我啥时候叫你靠边了?怪不得我妈说我们两个会。”丹妮本能地一捂嘴。
“什么?”天仁一惊,那我们两个哪个是龙?哪个是虎?怪不得那天丽丽来向我求证我的身高。
“抱歉,我说错了,我也知道,你是在恭维我,可你别把话题扯那么远啊。谈点儿近的,比如谈谈你自己。”
“我自己?”
“比如……你跟她是怎么分手的?”
“她?她是谁?”
“装蒜,那天犬子接风晚宴上那位美女。”
“哦,呵呵,从来就没分过手,因为从来就没牵过手。”
“没分手?没牵过手?”
“算了,不提她吧。”天仁打住丹妮。委屈,懊悔,同时涌向心头。果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羊肉没吃着,不,本来能吃自己笨没吃,还惹来一身臊。
“那好吧,你不愿意谈就不谈吧。我们说点儿别的,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天仁感到,丹妮面试时啥也没问过自己放了自己一马,今天要专门再补考似的,答道:“未来?未来多挣钱啰。”
“就多挣钱?”
“没钱,我今天连请你吃饭都请不起。钱,是男人的胆。”
“那你追求的就是钱,别的呢?”
“别的?男儿何患无妻,只患无财。”
“好像你的老婆是你用钱买来的。你这人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很笨。”丹妮生了气。
天仁一时不知应对,想伸手去丹妮肩头上拍拍,丹妮,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怎么也抬不起手来。丹妮可是自己的上司啊,上下有别,尊卑有份。要是丽丽就好了,别说丽丽的肩头,丽丽的脑袋我也敢拍,还敢对丽丽说:丽丽,你可是用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哦,你远不止千金哦。丽丽肯定马上会欢天喜地嚷:千金呀?买我?真的?哇噻,买得到,买得到。钱呢?哼,骗人。
丹妮也尴尬起来,调整一下心绪,又恢复了天仁上司的口吻,说道:“别往心里去,我说笑的。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我们今天一起吃饭的事情千万不要对丽丽讲。”
“好的。”天仁也恢复回丹妮下属的腔调,可还是忍不住加一句,“要是我告诉丽丽我们今天一起吃饭的事情呢?”
“你要是告诉她,我可是会真的生气的啊。”
两人经过湖边杜鹃花灌木丛时,忽然,天仁听到灌木丛中传出喘息声,侧头一望,赶忙快步向前,丹妮也低头快步跟来。
走了好远,丹妮问:“看到啥了?”
“一个打工仔在那里撑地趴子。”
“撑地趴子?啊呸,那么美好的事情给你说得那么难听。”丹妮打天仁一拳。
“美好吗?杂草丛中,乱石堆上,蚊子又多,蚂蚁又多,还有草鞋虫、蜈蚣虫、癞蛤蟆。”
“啊呕,去找你那位从来没分过手又从没牵过手的美女撑地趴子去吧。”
“郁郁南山树草繁,还从幽处会婵娟。知情只有闲鹦鹉,莫向三岔路口言。”
“哼,说起跟别的美女幽会,就把刚才还说得那么不堪入耳的事情描绘得如此美好了。”
“不是我描绘的,是仓央嘉措描绘的。”
“仓央嘉措?人家喇嘛和尚也比你懂得爱。知道吗?天仁,你这种有时候玩世不恭,有时候才思敏捷的说话腔道,很讨女孩子喜欢。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啥老是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密?你是不是吃过女人的亏?”
“吃过女人的亏?没有,没吃过女人。”
“啊呸。好了,的士来了,我走先,谢谢你请客。”丹妮招手打车。
天仁傻呆呆站在路边。呃,丹妮,你这就走啦?也不带上我?上次家李美人请我吃饭,饭后还有加餐。今天可是我请你啊,你真的好意思白吃吃了就走?你咋就不能像人家李美人那样对我大方一点?哼,小气鬼。
尽管天仁从丹妮那里拿到了两万块钱,但天仁还是觉得丹妮亏待了自己,哪里有李美人大方?一个人气鼓鼓地顺着马路往回走,回忆着丹妮的每一句话,感觉丹妮的每一句话都含着深意。我怎么会对丹妮层层设防呢?奇怪。她妈妈下岗了?在深圳买两套房?哎,爱情是个奢侈品,没钱的人消费不起,刚才在杂草丛中撑地趴子的那位兄弟就是例证,没钱而又想享受爱情,那就只好忍受蚊叮虫咬,草草了事。我咋就没那位兄弟那样的胆气?可我拿那样的胆气来做什么?也撑地趴子?好歹我也是个外资公司的白领,奇怪,丹妮一走,我怎么一下子无端地感到寂寞?寂寞仿佛是现代都市男女最时髦的流行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玉树临风,遗世独立,没有人理解自己,没有人能理解自己,没有人配理解自己。自己只好在孤独中高傲着,在高傲中独行着,在独行中自恋着,我好像也患上了这个毛病?我是不是太自恋了?可我又有什么值得自恋的呢?穷光蛋一个。丹妮说我包裹了自己,我包裹了自己吗?好像是。可我包裹了自己的什么呢?我怎么又回到刚才的悖论上来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玉树临风……不,不能自恋,要他恋。不,不是他恋,是恋她。丹妮是我的战神雅典娜,我要为她去战斗。
天仁一下子来了精神,仿佛斗鸡,雄赳赳地甩开了正步。
走了好一段路,一对情侣迎面走来,女的喜笑颜开,男的手里拎了一大堆新买的时装之类的东西,天仁一看,又泄了气。哎,丹妮对我已经够大方了,是我没办法对丹妮大方,区区两万块钱对丹妮大方不起来。房子,房子,两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