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仁随眼镜来到公司楼下,让眼镜先上,自己在楼下附近街后徘徊,不敢上楼。直到上班时间早过了,也下不了决心上楼。
来到一个花坛边,见花坛下两只老鼠正在争食打架,呆看好一阵,对两只老鼠生出怜悯来,更生出景仰来。瞧,人家老鼠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依然不屈不挠,拼出全身老力为生存而战,自己难道还不如一只老鼠?但愿李美人忘了昨夜的一切,反正我又没啃她一口,她没任何损失。
天仁转身上楼。
天仁一进公司,见除了前台文员所有人都出去跑业务了,大办公间空空荡荡,看看李美人的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也紧闭着,坐下,内心忐忑不安。
不多时,会计老头来到天仁面前,招呼道:“请跟我来一趟会计室。”天仁跟去,心又收紧,变成一块秤砣,直往下坠。
会计老头摊开一张公司抬头的打印纸,说:“喏,你签个字。”
天仁低头一看,嗯?以下员工作自动离职处理?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心头一阵恼怒,再定睛一看,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早已不在公司,心中了然,无奈笑笑,接过会计老头递上来的笔,正欲签字,会计老头又说道:“李小姐刚刚来过两次电话,说,对你例外发一笔奖金1万块,这笔奖金不记入公司账目。”说完,意味深长地抬眼瞄瞄天仁,又低头从抽屉里翻拿出一扎钞票来。
天仁放下笔,字也不签,答道:“请转告李小姐,谢谢她的美意。”转身离去。
来到楼下,天仁反倒释然了,匆匆地到欢喜公司来走了一遭,又匆匆地离开,什么也没得到,又好像什么也没失去。如果在欢喜公司继续待下去——当然,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会是什么样子?李美人,你也太性急了点吧?还没等我热热身,你就要我直接进入决赛。当然,凭我的竞技能力,直接进入决赛也没啥问题,但当我刚好踏上起跑线铆足了劲头准备起跑冲刺的一刹那,没想到发令枪竟然是钱老板抠响的。那一声发令枪的硝烟里所夹杂着的咸鱼酸菜等等各种佳肴的味道刹那间传到了我的鼻孔里,扰乱了我的兴奋中枢运动神经,我哪里还有心思起跑冲刺?算了,别想了。呃?刚才,会计老头说李美人给我一笔遣散费?会计老头分明已经拿出来啦!要不要再倒回去找会计老头要?算了,人大面大,吐出的唾沫怎么能再吞回去?
天仁又转去那个花坛,想再看看刚才那两只老鼠,来到花坛边,见老鼠早无影无踪,花丛下只剩一个被老鼠啃得稀烂的蜜桃核。
天仁望着那个蜜桃核发笑,暗骂自己,你天仁就是个铁蜜桃傻核桃,人家没啃到你,把你炒了。真傻啊你,昨晚为什么不让人家啃啃?其实,哪里是人家在啃你?明明是你在啃人家。敬酒不吃吃罚酒,丢掉了工作不是?活该,背时。
再次想起李美人胸前那一对水蜜桃来,天仁心中懊悔不迭,生出无限惆怅,安慰自己道:据说狐狸没吃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其实,葡萄哪里只有酸这一种味道?没有吃到嘴里的葡萄大体有几种可能:酸,甜,还有烂。但是,只要没有吃到嘴里是没有人会想到烂的。按照概率论来推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烂。然而,一看到挂在藤上的葡萄,人们往往只会想到它的酸和甜,引得自己清口水直流,就是没有人会想到烂引得自己还没有吃到嘴里就大倒胃口。与其万一吃到嘴里是个烂葡萄大倒胃口后悔来不及,还不如就让葡萄挂在梦里,我们时而想到它的酸,时而想到它的甜,口渴的时候流流清口水,也许倒不一定是坏事?但是,若非造化弄人,谁又愿意让葡萄只是挂在自己的梦里?我倒好,还没吃葡萄的时候就想到葡萄的烂,不想吃。过后呢又后悔起来,只想到葡萄的酸和甜引得自己清口水直流。可我的梦里有李美人这颗葡萄吗?好像没有。即便有那也只是在西餐馆吃牛排时那一刹那间有过。不过,那一刹那间,李美人好像也没有进入我的梦里,顶多进入了我的荷尔蒙,不,也没有进入我的荷尔蒙里,都怪打屁虫钱老板那一记礼炮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我正要吃李美人这颗葡萄的时候响起,让我还没吃到嘴里就大倒胃口,觉得李美人是颗烂葡萄。
晚上,眼镜回到窝里,见天仁斜躺在沙发上发呆,问:“今天,你咋没去公司?不记得无故旷工会被炒鱿鱼的公司规定吗?”
“我已经被炒了。”
“什么?!”眼镜的眼珠子快要大过镜框了,“那个单子本来是你拿下来的啊,公司不能不讲道理?今天快下班时,小老头在办公室里吹牛说他为公司拉来第一笔订单,我直想揍他。”
“算了,不提了。是小老头签下的订单自然该是小老头的功劳。”天仁口紧如瓶。
“那你怎么会被炒掉?”
“我们就是两只小老鼠,人家挥挥手叫我们滚蛋,我们就得滚蛋。”天仁强忍住恼怒,大声吼道。
“这……”眼镜似乎明白了。以前自己不也曾这样被人家无来由地炒掉过吗?兔死狐悲,天仁被炒了鱿鱼,眼镜感到自己的末日也快到了,自己在欢喜公司待的日子恐怕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昨天晚上,眼镜等天仁老半夜睡不着,盘算等月底天仁的提成拿到后给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自己找到份好工作,工资待遇好得很,还要很牛很牛地向妈妈报告说家里不用再寄钱来了,房租自己付得起。可是,这个电话还没有来得及打,天仁就哭丧着脸说他失业了。
眼镜颓然躺下。这怎么可能?从一大堆管理学理论里也丝毫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啊。从员工激励机制的角度说来,对天仁这样开疆拓土的功臣公司应该奖励才对啊。李美人公布的那套奖励方案上也是这么说的。难道钱老板想独吞胜利果实?不会吧?整只肥鸭都给你吃了,还在乎你手下打工的马仔拣个鸭爪子鸭屁股啃啃?
眼镜问天花板:“小老头是怎么知道鸿发公司要订货的?明明是你天仁谈下来的单子怎么会被小老头一筷子夹跑了呢?你天仁上午谈下来晚上只对我说过,我的嘴巴闭得比鲨鱼的嘴巴还要牢,半点风声也没有透露,小老头是怎么知道的?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天仁代替天花板气鼓鼓地答道。
“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答案在这里。”眼镜翻身坐起,嚷,“天仁,我明白了。小老头跟踪了你,你天仁走到哪里小老头就跟到哪里。小老头是个高级特务,他身上有特殊的高科技窃听器,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最新发明的产品,能够偷听到你跟每个客户的详细谈话内容。”
“哈哈,对,对。赶快搜搜你的皮带……皮鞋……公文包……还有眼镜,看看哪里有小老头安放的窃听器。呃,我说,眼镜,这也不是什么高科技产品,赛格电子市场里多的是。”天仁明知道眼镜的推论很牵强,但愿意相信他的推理是真的。
眼镜又躺下,也不相信自己的推论是真的,叹叹气:“妈的,这个社会太黑暗了,到处都是狼。”
“社会不黑暗,只是你我不是一匹好狼,没抢到吃的。眼镜,你比福尔摩斯还要厉害,你该到政府的反贪局去应聘个局长当当,哈哈哈。”天仁夸张地笑得打滚,好像增加点儿肢体动作就能更快地把心中的懊丧之情赶跑似的。
“我算是明白了,天仁,要抢到吃的,就得做一匹恶狼,最恶的狼才是最好的狼。我们以前怎么那么天真?那么傻?直到今天碰了壁,成了快要饿死的野狗才认识到这个真理。”
天仁躺在沙发上无心睡眠,翻身坐起,提议道:“走,眼镜,出去散散心。”
“还出去啊?这么晚了,也没地方开晚宴啦。”眼镜起身。
“就算有人开晚宴,我也不会再去蹭饭吃了。这次就是例子,我们白吃了人家,人家又白吃了我们。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让人白白占人便宜,白吃了人家的东西总得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那小老头不是白吃了我们?”
“让他白吃吧,举头三尺有明月,神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下界众生。小老头迟早会吐出来的,也许不是向你我吐出来。没看见那些贪官污吏贪赃枉法侵吞大笔不义之财后,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到头来还是个个锒铛入狱吗?”
“呵呵,天仁,我佩服你的豁达,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找小老头拼命了。”
“拼命?不干,我的命比小老头的值钱。走。”
两人逛进荔枝公园。
五岭以北还是暮春季节,这里早入夏天。荔枝公园里,到处是夜游乘凉的人。草地上,围坐着一圈圈年轻人,有的在嬉闹,有的在唱歌。
天仁的情绪又高涨起来,说:“眼镜,特区就是特区,充满活力。你看看,草地上的那些年轻人,他们不是正在唱歌么?只要人们在唱歌,就说明他们心里有希望,在为梦想歌唱。”
“深圳的平均年龄只有26岁,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年轻人,怎么会不唱歌?梦想?天仁,你的梦想是什么?”
“嘿嘿,我想到日本去留学。走,我们到那边湖边去走走。”
天仁朝湖边走去。天上一轮春月,湖心波光粼粼,湖边一排排大王椰子树摇曳生姿。天仁指着大王椰子树,说:“眼镜,你看,那些大王椰子树的肚子好大,好像里面正怀着小孩。大王椰子树要是也能生产的话,一胎至少能产下上百个小孩来。”
“我是被那家大公司骗来深圳的,来的时候早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结果你知道的。现在呢还谈不上什么梦想?只想在深圳遇到个相爱的女人,安个家了事。不像你,工作都没了,还梦想着去日本留学。”
“工作没了可以找,可梦想不能丢,一个人活着世上,要是连梦想都没了活着还有啥意义?”
“那倒是,呃,你怎么会偏偏想到去日本留学?”
“呵呵,眼镜老兄,不瞒你说,我有时也跟你一样在思考着大问题哦。你眼镜老兄思考的是公司战略问题,我思考的是比你还要大的国家战略问题。”
“扯淡,快讲讲你怎么会想到去日本留学?”
“日本是个小小的岛国,经济却那么发达。我就想去看看他们日本人是怎么搞的。知道吗?我大学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试论日本民族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与今日日本的经济成就之关系》,题目够吓人的吧?论文一开篇就写日本民族的来源,远古时代,朝鲜半岛跟日本列岛还连成一线,中国大陆东面海面上的岛链也比现在紧密。东亚大陆的古人或经由朝鲜打猎进入日本,或经由中国东部海面上的岛链打渔进入日本。后来,朝鲜半岛跟日本列岛断裂,日本列岛孤悬海外,日本列岛上的古人跟东亚大陆的古人断了联系,成了海外遗民,这些海外遗民就成了大和民族的先民。所以,大和民族天生就是外来民族,骨子里天生就对外来文化就有着认同和吸纳的因子。”
“哦,怪不得日本人学什么马上就能上手,原来有遗传基因啊。你大学学的日语?”
“嗯。”
“那现在干推销,啊不,现在推销也干不成了,跟你的专业不是不对口?”
“何必学什么就干什么。朱元璋没学过当皇帝,不也照样当皇帝。毛上的是个师范学校,学的是中文,根本没学过军事,但哪个军事家敢说自己比毛更懂军事?再说啦,我们想干什么人家就让我们干什么吗?你不是天天想着当CEO吗?人家让你当吗?”
“那倒也是,那你是怎么到深圳来的?”
“这地方不错,坐坐吧。呃,这是什么花?好像是鸡蛋花?”天仁坐到湖边一条长椅上,一手揽住长椅边一根枝条上的花朵,嗅嗅,松手,说,“我来深圳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想挣钱。去年,我毕业后,进了一个小工厂当日语翻译,工资每月仅够糊口。按照这个工资照月拿下去,我不吃不喝干上一辈子,也攒不够去日本的学费。这还不算,工厂的日本成套设备引进工作完毕后,我就没事儿做了,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帮技术科抄写资料,成了个打杂的文员,不是太浪费光阴了吗?听人家说到深圳能挣大钱,我就擅自离职跑来了。”
“天仁,你是怀揣梦想来深圳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哎,梦想?做梦。”
“眼镜,你不是总爱说,是金子终会发光吗?怎么这么快就泄气啦?”
“不泄气行吗?我的钱也快没了。”眼镜赶忙推推天仁的肩膀,“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住我那儿没事儿的。”
“明白。我的钱还是出门前我妈妈帮我向邻居借的,现在身上只剩下几百块钱了,幸好你眼镜老兄让我住在你那里。要不然我真得露宿街头。”天仁又拉过鸡蛋花枝条来,嗅嗅,想起李美人那1万块钱的遣散费,心里再次懊悔不迭。钱上又没写字,只要我不说谁知道那一张张绿花花的钞票是遣散费?
“哎,早知道这样被人家随意炒鱿鱼,我进国营公司该有多好。”眼镜摇头叹气。
“我当初进的就在国营工厂。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没有后悔药。眼镜,你我还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闯?你刚才不是说,我们就是两只小老鼠吗?任人驱赶,任人宰割。”
“你错了,眼镜,老鼠是地球上生命力最顽强的动物,记得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吗?人都死光了,老鼠照样生存。我们就是应该向老鼠顽强的生命力致敬。”
“那倒是。”
“眼镜,知道吗?我是混进深圳来的。我先到了珠海,那里有个我的朋友在旅行社做导游,是个女的,我以为她那里有机会,结果,我白去了。我就从珠海乘上气垫船到了蛇口,上岸就被一个检查特区通行证的当兵的拦下了。那个小伙子估计也就20来岁,跟你我差不多大,恐怕也是个刚从乡下出远门来当兵的。我说,我是来深圳找工作的,他看了我好一阵,又瞅瞅周围没当官儿的,二话没说,偷偷把我放了。听说没特区通行证的人混进来被抓住后都要关禁闭。”
“可不是?我的一个朋友忘记带特区通行证了,在布吉口岸过关时,就被当兵的当作闯关的抓住了,关了两天。你老兄运气好,遇到了好人。”
“来了深圳又遇到了你。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天仁起身。
两人默默地往回走。荔枝公园已经安静下来,湖滨的树丛动也不动,进入梦乡。荔枝树上的几只夜鸟不时地发出几声低鸣,仿佛在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