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两人醒来,边穿衣服,边发牢骚。
“眼镜,昨晚你说社会黑暗,但要逃避又是不可能的,你我又不能像陶渊明一样也来个归去来兮,也不能够像伯夷、叔齐一样逃到深山里去靠采食野菜野果度日。我又得去找工作了,我是只寄居蟹还得寄居在你的窝里。”
“快别这么说,你我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穷人才会帮穷人,哪有富人帮穷人的道理?钥匙我昨天多配了一把,喏,拿着。”眼镜递过一把钥匙。
天仁接过,继续牢骚道:“陶渊明还有荒芜的田园可供耕种,我们没有。现在深山里的野菜野果都早已作为绿色食品被开发殆尽,运到城里来卖好价钱了,连深山里的猴子都跑到路边来向人类乞讨度日,哪儿还像伯夷叔齐那个年代有野菜野果留给我们采?”
“是啊,人类社会越发达,生存环境越恶劣。”
“眼镜,我可真向往古代,牧歌般的古代,暮春时节,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还是面对现实吧,我们首先就要解决生存之道。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你的解决生存问题之道只有一条,就是去找工作。我暂时还不用去找,至少在接到公司的遣散令之前不用去找,不过,跟你也就半斤八两之差。猴子,猴子,你我何尝不是两只猴子,为讨食而奔波。”
“猴子,走吧。”天仁推一把猴子。猴子背一弓,俩爪一耷拉,蹑手蹑脚,伸手开门。
来到路边,两人分手,都不敢抬头看对方。
几百句鼓励天仁更是鼓励自己的话到了眼镜嘴边,掐头去尾,变成干巴巴的一句:“晚上见。”
天仁走了好远,忍不住回头,见眼镜还站在路边望着自己,赶忙别转脸去,眼镜你放心,我不会去跳深圳河的。
天仁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那就任它流吧,走出校门大半年来,今天还是第一次流泪,那就流个痛快吧!尽情地流吧!但愿泪水能够像夏天的暴雨洗涤出一片晴朗的天空,天空上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但愿泪水能够像黄河长江之水,汹涌磅礴,以雷霆万钧之力冲开顽石,冲出山崖,冲毁一切路障!人生是一场戴着镣铐的舞蹈,脚下是燃烧的炭火,头上是漆黑的夜空……泪水,尽情地流吧!我的青春岁月已然远去。今天我要以我的泪水作为白色的花环献上我最后的祭奠告别我的青春,从此,踏上残酷的人生旅途。
天仁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流泪,又希望人人都看见自己流泪。眼见街上行人都在不住地回头张望自己,他也不擦擦,仿佛感到自己走在一片沙漠之中,眼前除了茫茫黄沙还是茫茫黄沙。人?哪里有人?眼前这些活动着的两脚动物是人吗?有人的地方就应该有供我一颗流浪的心安歇的地方,可我这颗流浪的心为何总找不到一个可供安歇的地方?
走了好一阵,天仁止住泪水,哎,先别管心往哪里安歇吧,脚走累了,先为脚想找个可供安歇的地方。
天仁转进荔枝公园,来到荔枝湖边,望望湖面,但见波光粼粼,鸥鸟嬉戏。天仁坐到草地上,心里空旷寂寥,又暗笑自己怎么会流泪?还发一通文绉绉的感慨,枉为男人。
据说,绿色为人们带来和平,也为人们带来希望。诺亚方舟上那些可怜的人们正是看到鸽子的嘴里衔着的绿色橄榄枝才知道自己有救的。眼前这一片绿草绿树,可会为我带来和平?可会为我带来希望?
天仁无聊之极,低头看见草尖上几只蚂蚁正在忙忙碌碌。蚂蚁,我的老朋友,小时候我就最喜欢跟你们玩儿,今天哥哥心里苦闷得很,陪哥哥玩玩。
天仁翻身趴在草地上,几只蚂蚁就在眼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天仁心不在焉地看着蚂蚁忙碌,看了一阵,又起身去垃圾箱里找来半个面包,再次趴下,把半个面包放在草地上。
一只黄蚂蚁首先发现了面包,两只触须探雷针般扫探一阵,感到没危险了,飞快地爬上面包绕一圈,又飞快地爬下面包跑开。
又一只黑蚂蚁发现了面包,也把两只触须探雷针般扫探一阵,感到没危险了,也飞快地爬上面包绕一圈,也飞快地爬下面包跑开。
不一小会儿,黑蚂蚁的先头部队风风火火地赶来,头前带路的一看就知道是刚才那个黑蚂蚁侦察兵。黑蚂蚁侦察兵爬上面包,人立起来,回头把两只前爪乱挥,好像是在大声吆喝:“弟兄们,快来啊!有好吃的啊!”先头部队一拥而上,纷纷去抢占面包上的各个制高点。
不远处的草丛中,一溜长蛇阵般的黑蚂蚁大部队正气势如虹地涌来,居中一只黑蚂蚁个头奇大。
天仁盯住那只大黑蚂蚁,心想黑蚂蚁大王来啦。
黑蚂蚁大王登上面包最高点,人立起来,扭身扫视一圈,低头对跟在自己身后一只黑蚂蚁传令兵耳语一阵。黑蚂蚁传令兵飞奔下面包山,对一只个头第二大的蚂蚁耳语一阵。
天仁盯住那只第二大的黑蚂蚁,心想,这只黑蚂蚁肯定是黑蚂蚁二大王。
黑蚂蚁二大王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挥舞得眼花缭乱。顷刻间,拥挤在面包山山脚下黑压压的蚂蚁大部队一拥而上,哪里还看得到一点儿面包的色彩?黑蚂蚁大部队热火朝天地开始分割切削面包山。转眼间,黑蚂蚁来时的路就变成了一条黑蚂蚁运输战利品的黑色洪流。要么,三只五只黑蚂蚁哄抬着一块面包往回跑,要么,一只只黑蚂蚁高举着面包屑往回奔。
天仁仿佛听到了黑蚂蚁们高吼的号子高唱的凯歌。嘿嘿,别慌,好戏还在后头。天仁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眼看面包山越来越小,黄蚂蚁侦察兵方才领着黄蚂蚁先头部队匆匆赶到。临近面包山,黄蚂蚁侦察兵劈头就遇到一只正在搬运面包屑的黑蚂蚁。黄蚂蚁侦察兵立刻停下来,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两只触须仿佛雷达天线般飞快地转动。
黄蚂蚁先头部队也立刻停下来,静候黄蚂蚁侦察兵的指令。
黄蚂蚁侦察兵突然发力,朝着面包山猛冲过来,立刻有几只一直在黑蚂蚁运输道路两旁游弋的黑蚂蚁游动哨冲上去阻拦。黄蚂蚁先头部队也一拥而上,立刻有更多的黑蚂蚁卫戍警戒部队冲上来缠斗。
顷刻间,在离面包山不远处,黑蚂蚁运输道路打响了黑蚂蚁和黄蚂蚁两大敌对阵营的前哨战。但,规模很小,黑蚂蚁的运输路线未被阻断,依然畅通无阻,黑蚂蚁主力部队依然有条不紊地忙着运输面包屑。
天仁来劲儿了,脑袋搁下放在手背上,努力寻找黄蚂蚁侦察兵,好不容易在撕咬的战场上找到黄蚂蚁侦察兵。黄蚂蚁侦察兵正以一对三奋力战斗。呵呵,黄蚂蚁侦察兵发现自己的战利品被黑蚂蚁抢夺了,要拼命啦。呀!黄蚂蚁侦察兵不就是我吗?我的战利品被黑蚂蚁小老头偷啦。黄蚂蚁侦察兵,好样儿的,冲!咬死它狗日的黑蚂蚁小老头。
黄蚂蚁先头部队转眼就被迅速冲上来的黑蚂蚁卫戍警戒部队围在垓心。一只黄蚂蚁抖擞精神,举起一对前鳌,左冲右突,突出重围,朝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天仁盯住突出重围的那只黄蚂蚁,心想这只黄蚂蚁不是逃兵,它冲出重围跑回黄蚂蚁大部队报信去啦。呵呵,这只黄蚂蚁厉害,万军之中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有三国英雄太史慈雄风。这下有好戏看了,我得往后挪挪为黑黄两大蚂蚁集团军展开主力决战腾出块战场。呀,这里可是黑黄两大蚂蚁阵营的淮海大战啊。
天仁刚一挪开身子,眼前不远处草丛中就出现一条晃晃荡荡的黄色洪流。我的妈,黄蚂蚁集团军主力赶到啦。天仁屏息静气趴在草地上。不断有敌对双方的散兵游勇爬上天仁的手背,天仁轻轻吹口气,把那些散兵游勇吹回战场。
转眼间,黑黄两大蚂蚁集团军就展开了大兵团主力决战。
黑蚂蚁的运输线被黄蚂蚁击溃阻断,黑蚂蚁的运输部队扔下手里的辎重面包屑,迅速转为战斗部队,成建制向黄蚂蚁发起排山倒海的反击。论数量,黑蚂蚁占上风,可黄蚂蚁的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员。
黄蚂蚁撒开了包围圈,把黑蚂蚁团团围在面包山周边。
黄蚂蚁要抢夺面包山,黑蚂蚁要固守面包山,面包山成了黑黄两大蚂蚁集团军争夺的双堆积战场,双方围绕着面包山摆开主战场,展开主力大决战。
不断有战死的蚂蚁被抬出战场,堆放在战场外圈。
天仁爬近一点,研究蚂蚁的救护队。噫,蚂蚁的战场纪律很严密啊,你看看,黑蚂蚁的救护兵抬走黑蚂蚁战死的将士堆放在一边,黄蚂蚁的救护兵抬走黄蚂蚁战死的将士堆放在另一边。敌我双方的救护兵都一律不参战,只恪尽职守地满战场寻找己方战死将士的尸首,找到一个,抬走一个,绝不会把敌人的尸首抬进自己的烈士灵园。
天仁的兴致更加高涨。黄蚂蚁大王在哪里呢?哦,在这儿,周围围着一圈膀大腰圆的禁卫军。黄蚂蚁大王也是魁伟雄壮的身材,一点儿不输给黑蚂蚁大王。呃,要是让黄蚂蚁大王跟黑蚂蚁大王两个对打谁会打赢?黑蚂蚁大王正在面包山正中,周围也围了一圈膀大腰圆的黑蚂蚁禁卫军。看来要想让这两个蚂蚁大王面对面单挑决斗非得我出马帮帮他们不可。
天仁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指头捉住黄蚂蚁大王,轻轻地放到面包山上黑蚂蚁大王身边。
黄蚂蚁大王刚一落到面包山上,那边厢,黑蚂蚁中军立刻乱了套,四散逃窜,连黑蚂蚁大王也无头苍蝇般乱窜,身边的禁卫军早没了踪影;这边厢,黄蚂蚁没了主帅,也四散逃窜。黄蚂蚁大王根本没心思寻找黑蚂蚁大王单挑决斗,三下两下逃下面包山,消失在草丛中。
转眼之间,天仁眼前只剩下一个被黑蚂蚁啃得还剩核桃般大小的面包块和满草丛中黑黄蚂蚁烈士的尸首。
望着自己眼前的蚂蚁战场,天仁又无限感伤起来,哎,看看我都干些什么?为了自己一时解闷儿,害得这么多蚂蚁将士丢了性命。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至少那个将军是为了自己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才驱赶手下士卒丢了性命,我呢不过是为了自己一时解闷儿罢了。人啊人,所有生灵中唯一以杀戮别人的生命来取乐的动物就是人。我天仁手里没有兵权,只能靠挑拨两拨蚂蚁互相杀戮来取乐。要是我天仁手里握有重兵,恐怕就不会只是满足于挑拨两拨蚂蚁互相杀戮来取乐这类无聊游戏了,至少我也会派几个手下把小老头五花大绑地抓来,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要他招供他是如何把我到嘴的肥肉偷走的。
天仁坐起身来,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刚才那只黄蚂蚁侦察兵骁勇的身影来,我怎么就没黄蚂蚁侦察兵那股胆气?人家黄蚂蚁侦察兵敢于为了自己被人抢夺了的战利品而拼命。我呢?我的战利品不是也被黑蚂蚁小老头偷走了吗?可我的表现往好里说是文明,往坏里说是懦弱。人类的精神文明越发达,人类的原始野性就越萎缩。人类精神文明几千年来的进化史就是人类原始野性的退化史。最终,男人都被所谓文明之类的精神鸦片去了势,从一个个斯巴达战士被阉割成了一个个谦谦君子。哎,我多半不太可能再找回我的原始野性回归成为一个斯巴达战士了?
天仁呆坐一阵,无意间一转头,见不远处草坪上坐着一个姑娘,好像在流泪,头埋进臂弯,肩膀轻轻耸动。莫非那个姑娘也跟我一样受到了命运的戏弄?看看去。
天仁把自己的不快搁置一边,挪到姑娘身边,问:“美女,你怎么啦?哭得这么伤心?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姑娘头也不抬,埋头应道:“知道了还问?”
“说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天仁说完又后悔了。我帮别人?笑话!幸好眼镜现在不在我身边,要是他在我身边的话,肯定能分析推理出是我天仁自己需要安慰,才用了这种施与的方式拐弯抹角地套取别人对我的安慰。至少是我自己太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对方也是个倒霉的人,我的心理就平衡了,会觉得仁慈的上帝还是公平的没有单单亏待我一个人。如果对方甚至是个比我还要倒霉的人,我的心情也许会舒畅起来,觉得自己到底不是这个世界上垫底的人。
姑娘抬起头来,也不看天仁,望着静静的湖面,说:“你帮不了我,没什么。”
天仁傻坐在姑娘身边,见那姑娘脸上像附了张透明薄膜,红晕从薄膜下透出来,一时找不到话说,遗憾自己对于安慰女孩子这门艺术还是个门外汉,惭愧自己的劝人技巧还停留在哄小孩子的智力阶段,瞎扯道:“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钻牛角尖,那可不是好玩儿的。昨天我经过一个花坛,看见两只老鼠在暗处争啊抢的,你可千万别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你想想,老鼠会来啃你,蚂蚁会来啃你,那不是活受罪?”
“扑哧,那是死受罪,不是活受罪。你以为我会自杀?有那么严重吗?”姑娘破涕为笑,回过头来,望着天仁,眼睛里一抹疲惫和忧伤的阴云让人生怜。
天仁赶忙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说什么呢?天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我只是心情有点烦,烦了就想哭,哭了就好了。还是你们男人好,不哭,来生我也变男人。”
天仁心里惭愧起来,自己刚才就流过泪。他下意识地抹一把脸,好像眼泪还留在脸上生怕姑娘看见了似的。
姑娘顿了顿,又说:“这几天,在公司里忙得晕头转向,像个机器似的。我想家了,想妈妈了,妈妈可不会让我这么累。”说罢,眼圈又红了。
天仁不忍心看到姑娘再哭,连忙说:“忙点好啊,忙一点才证明你有价值,你看人家那些成功人士哪一个不是大忙人?半夜里也忙着从被窝里爬出来签合同做计划看报表。”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没事可忙,又不敢说话了。
“谁会半夜里也爬起来签合同做计划看报表?”姑娘回头。
青春美少女的忧伤就像夏天里的太阳雨,雨一下,就没事了。姑娘的眼睛里刚才还在下雨,现在竟若无其事地晴朗了。轮到天仁的心情又晴转阴了,好像刚才那阵泪雨还没能够从浓云里泄完,浓云弥漫开来变成了满脸愁云。
姑娘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天仁努力约束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发牢骚,心想人家姑娘那么忙,说明人家是个成功人士。成功人士谁会有耐心听你牢骚?没等你说完,对方就会嚷找工作?嗨,那还不容易?怎么?你找不到工作?不会吧?同时,对方会从头到脚给你一个X光的透视,看看你小子肚子里到底有没有料。结论多半是看你小子就是个草包,怪不得连工作都找不到?我早已经被别人用X光镜头透视过N次了,知道X光镜头的厉害。在X光镜头的透视下,自己无物遮羞,逃无可逃。此时此刻,躲到这静静的湖边就是想躲避X光镜头。可经不住姑娘再三追问,天仁忍不住老实回答道:“还没有工作,还在找工作。”
姑娘来了兴趣,说:“我们办事处正在招聘,你现在就写份简历,我今天就帮你交给我们办事处主任,看看行不?”又随手从自己手袋里掏出纸和笔来。
天仁望望姑娘的眼睛,没看到姑娘在调X光圈,倒是看到一圈笑纹从黑黑的眸子里荡漾开来,仿佛是身边的荔枝湖湖面荡开的波纹。天仁顺从地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纸和笔来写起简历来。
姑娘接过一看,说:“哦,你还会说日语啊?日语我只会说桶里去挖。”
“桶里去挖,锅里去挖。我正饿着肚子呢,看你们老板能不能让我到他的桶里去挖?拜托啦。”天仁双手一扣,向姑娘作揖。
“哎哟,快别这样,我又不是庙里的观音娘娘,你作什么揖啊?我现在就把我的电话写给你,我叫丹妮。”姑娘埋头撕下一张纸写了起来。
天仁接过姑娘的纸条,低头一看,字体娟秀流畅,小心折好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