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人,张大少爷抱着他的小酒盏凑到纪博明身边。把玩着这琉璃物件儿。一会儿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一会儿又举起来,透过三色琉璃去看天边那铮亮的月亮。
张云谄媚的念叨着。
“二哥,咱家的炮仗还有没有剩的了?带老弟我玩玩呗?”
纪博明看着门楼下正在收拾残局的伙计,轻轻叹气。“你也喜欢放烟花?”
“当然!”
“为什么?”
“为什么......”张大少爷一时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放炮不就是热闹,好看么?纪博明眼神暗淡,又道。
“浪费纸,浪费火药,容易炸伤人,容易引起火灾。还冒烟儿,还有污染。纯粹看个亮儿、听个响儿。你为什么喜欢这么低级无聊的破烂事儿?”
这逻辑简直无可辩驳,张云眼珠子转了半天也憋不出个道理。于是干脆反问。
“不对啊?整个颂安城都知道二哥你是最爱放烟花的那个家伙。傍年根儿的时候,街坊四邻都在期待纪家的烟花。连皇帝陛下都让你安排这跨年的烟火。你这会儿咋又改口了?”
好一阵沉默,纪博明的眼神更为暗淡。
“炮仗这么低级的东西有什么可放的?值得你开心的,是陪你放炮的那些人!你懂么?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开心到嗨爆的时候,再把各式烟花爆竹点燃,砰砰的响,漫天的花......你懂么?那才是乐趣,乐趣不在炮仗,在陪你放炮仗的人......”
张云犹豫了一阵,忽然想到一句诗,“每逢佳节倍思亲”。见左右无人才小声问道。
“想家了?变态大叔说你不是襄人......二哥,你不会是钺人吧?”
纪博明驼着背,麻杆儿一样的身材在夜风和积雪的映衬下显得尤其单薄。他盯着张云的眼睛目光闪烁,脸上少见的一丁点笑容都没有。
“我不是襄人,也不是钺人......但我不想家,我从不想家!”
“啊?那你是哪里人?蛮荒境的妖精?”
“我来自另一个......一个你完全无法想象和理解的世界。不太好讲,但你可以理解成是我的前世。我肯定是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永远都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放炮么?因为我,嗯,你要肯将我皇叔儿赐你的御酒给我喝几口我就告诉你!”
这......
张大少爷顿时又小家子气了。这可是皇帝陛下赐给自己的御酒!绝对的好宝贝!但真让他解开酒坛泥封的倒不是什么好奇心。而是一个“义”字。郤修然是张云的至交好友,前一夜还拿出了几囊玄星观里上好的铁剑熔同他不醉不归。今天的纪博明也是好兄弟,酒么,男人的浪漫。人家开口了,这边儿就不能缩脖儿。
于是他将手里的琉璃盏在身上蹭了蹭,可怜巴巴的倒了大半杯酒递给了纪博明。
纪博明分了几口,缓缓将杯中物喝进肚子。霞浆酒酒液发寒,如此深冬只让他更觉寒冷。纪博明扭身背对张云,望眼欲穿的看着不知何处。
“我不喜欢放炮,从我记事以来就从来都不喜欢放炮。在我们那个世界,我们那个国度。烟花爆竹这些东西有时候是会禁放的。理由很简单、很逻辑。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一样,百害而无一利。我自认为是个比较有脑子的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傻子会热衷于这么二的事儿。”
“直到有一次,我看到四世同堂的一家人在院子里放烟花......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群人,用爆竹和烟花这种极端的方式来点燃他们的幸福。我是那时候才忽然明白,所谓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就是烟花在空中闪烁时的一霎那。”
“‘上辈子’我混的很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没了爹其实不仅仅是少一个人。这个家庭就会成为整个家族中最弱势的那一个。我看惯了亲戚们太多伪善的笑脸。他们装作是你的亲人,然而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压迫你寻找心理平衡,压榨你做些符合他们利益的事情。理由却可以编织的冠冕堂皇。”
“不要说幸福,就我这么不矫情的糙汉子都感觉到了这个家在家族中所丢失的尊严。我没有机会去感受这样幸福的瞬间。所以我才不喜欢放炮,我才找出那么多符合逻辑的理由去反感这件事儿。”
“再后来,我就阴差阳错的来到了这里。然后发现这地方也会在过年的时候放炮。而我有了个足够体面的老爸,又因为腰包鼓鼓而永远都是被巴结的那个家伙。所以我喜欢放炮,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将各种烟花丢上天。除了那个气氛以外。我更喜欢借着烟花的微光去看周围人的脸。”
“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觉得好玩。这才是我的乐趣。”
......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即便情商低如张云,也能感受到纪博明说出这番话时的悲凉。但张大少爷就是张大少爷,回应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有他独到的风格。
“噢,懂了。”
“嗯,因为缺爱,然后就不爱放炮。再然后又得了机会你就......咋说呢,就报复性的玩命放?是这个意思了。那......”
“二哥,你为啥那么喜欢逛楼子找姑娘呢?你这,你这缺的可太多了吧?你上辈子的那个世界里怕不是满世界都是老爷们儿,一个姑娘都没有吧?”
纪博明一愣,忽然间放声大笑。笑声逐渐变冷才道。
“真要一个姑娘都没有也没啥,难受的是,遍地都是姑娘,但一个都不跟你走!”
“行了,不提这些无聊的破事儿。走了,二哥带你放跑去!什么剩下的?二哥我有的是烟花,要多少,有多少!”
......
......
漫天的烟花之中,张云的颂安二十九年完美落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