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无云取了银针为覃牧秋行针压制毒性之后,赵清明取了布巾沾了温水给覃牧秋擦了擦脸,然后一脸忧虑的立在旁边。
无云躬身将地上散了一地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道:“睡一会儿便能醒,无需担心。”
赵清明闻言面色也未变得好看,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那是方才他从覃牧秋的衣袋里取出来的《异人志》。
赵清明面上不辨悲喜的将整本书大概的翻完,正犹豫要不要放回对方的衣袋中时,却发现躺在床上的覃牧秋眼睛睁着,也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赵清明拿着书有些尴尬,正想解释一下,却发觉对方虽然睁着双眼,但眼神空洞,好似是失去了意识一般。
覃牧秋毒发之时,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只是觉得胸口又闷又痛。
半睡半醒之际,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七年前,覃恒战死,年少的覃牧秋继承了红枫营的指挥权。这原本是先帝在世时许给覃恒的承诺,不过谁也没想到,覃恒正当壮年之时会突然以身殉国,而那时的覃牧秋还是个懵懂的少年。
当时正值宁安王李谨将要去北郡就藩,也不知怎么的,有一日早朝,宁安王突然提出来,北方边境多蛮夷流寇,时有战乱威胁,应当让年轻的红枫营主帅去北境历练一番,莫要留在中都蹉跎了年华。
彼时的覃牧秋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听闻此事后立时便回绝了宁安王的建议。
当夜,赵朔便到了覃府。
覃牧秋对赵朔颇有些感情,一来覃恒与赵朔素来交好,赵朔也是武将,掌管着中都外围的军事布防,负责护卫中都的安全;二来覃恒常年征战,覃牧秋没少得赵朔的照应。
所以,当赵朔告诉覃牧秋,红枫营留在中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时候,覃牧秋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宁安王的建议了。
覃恒一死,覃牧秋尚年幼,赵朔与覃家又是如此亲厚的关系,皇帝多少生出些避忌之心,也在情理之中。这个道理,不难懂,所以赵朔无需多说,覃牧秋便能领会其中的深意了。
后来,赵清明又亲自来覃府,告诉对方覃牧秋自己要入东宫的事。原本覃牧秋还存了让对方与自己一道去北境的心思,后来也只得作罢。赵清明说要顾及赵家的安危,不便与覃牧秋走得太近。
以往覃恒常年带着红枫营在外,自然是不必避讳的。如今红枫营就扎在中都城外,任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子上,也难免有些不踏实。
于是,覃牧秋便带着红枫营跟随宁安王一起去了北郡。
父亲战死,赵清明为了赵家入了东宫,离开自幼生活的中都,彼时的覃牧秋可以说是心灰意冷。
他自幼随性懒散,既不爱理会朝堂之事,也没有带兵打仗的志向,可是大余最威名赫赫的红枫营突然落到了他的手里,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当时的红枫营已经不复全盛时期的辉煌,可依然是大余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到了北郡之后,覃牧秋消沉了许久。他时常怀念在中都时的日子,那时有赵清明,他便觉得世间没有什么难事,也没有什么会让他害怕的事。即使初闻覃恒死讯时,他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赵清明生生又为他将天撑了起来。
毕竟这些年,他的生活里最有存在感,给了他最多陪伴和依赖的人只有赵清明。后来,对方为了顾全赵家,入了东宫。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覃牧秋不怪对方,只是自己心里很难过罢了。
一直以来可以依赖的人,突然不让自己依赖了。覃牧秋当时就像一个常年拄拐的人,突然在崎岖泥泞的路上找不到拐杖了。
后来慢慢的,他发觉日子也没那么糟糕。宁安王待他算得上亲厚,红枫营的旧将都因着覃恒的关系,对他还算客气。
好在覃牧秋并非朽木,在北境几年雕琢,也算是成了一把利器。
再后来……覃牧秋发现自己对宁安王生出了些许不可说的情愫。
他也想不起来,这些许情愫是何时而起的。或许是那年,他中了流寇淬了毒的暗器,本以为自己若因此死了,宁安王应当乐得能趁机接管红枫营,可是对方却千方百计寻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夫,最终将他的命留住了;或许是那年,他率红枫营去突袭敌军,回营时遭遇暴风雪,冰天雪地中他率领的小股亲随和大部队走散了,本以为会冻死在野外,可是对方却在他失去意识前找到了他……
总之,他心中的这些许情愫,渐渐的生根发芽,越演越烈。可是宁安王虽待他亲厚,却从未有逾距之举。
覃牧秋觉得,李谨心中也是有他的。
至少在今日之前他是这么觉得。
他也曾想过,对方既然对自己有情,言语间为何迟迟不肯向自己表露?起先他觉得对方或许是顾忌到自己的身份,若是个寻常人倒也罢了,收在身边当个陪伴之人原也无伤大雅,可自己好歹是红枫营主帅,总不能跟在宁安王身后当个男宠吧?
后来他又觉得,既然宁安王是有心皇位之人,或许不想有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关系,怕将来不好收场。
他想过很多的可能,却没想过是因为李谨与李逾有私情,也没想过是因为李谨对自己的情分太少,不过是因着红枫营的缘故才那般待他。
如果心里对一个人有足够多的情意,怎么可能日日相见却克制有加?覃牧秋想。
“陛下。”无云行到榻前,双膝跪地,道:“贫僧擅自做主,还请陛下降罪。”
覃牧秋眼珠动了动,似是终于醒了。赵清明扶着他坐起来,目光始终没去看地上的无云,而是留在覃牧秋身上。
“有些事还是稀里糊涂的好。”覃牧秋面有倦意,良久后从榻上起身,扶起地上的无云,又道:“这样也好,否则恐怕我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心思。要怪便怪我素来过得糊涂,一门心思替别人卖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清明拿了外袍给覃牧秋披上,对方就手穿好,道:“回去吧。”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对望了一眼。无云私自留了李谨与覃牧秋会面,此事说来不大,可也不是小事,没想到覃牧秋一点表示也没有。
矮几一旁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血迹,覃牧秋看了一眼,目光并未多做停留,便径自出门而去。
“回头再来找你算账。”赵清明匆匆撂下一句话便紧随覃牧秋而去。
无云耸了耸肩,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跟了出去。还未走多远,便见覃牧秋急匆匆的跑回来,一把抓住无云的衣襟道:“红枫呢?”
“陛下放心,贫僧趁您与王爷交谈之际,将红枫挪到了别处。王爷并未见到红枫。”无云说罢,覃牧秋神色便缓了几分。
赵清明闻言便已心中有数,无云八成是怕李谨见到红枫之后节外生枝,所以将红枫藏到了别处。只是当时自己还在屋顶上,并未留意。
待无云去将红枫牵来,二人便匆匆离开了万里寺。
覃牧秋一路上一言未发,直到到了凝和殿,才开口道:“把书给我。”赵清明一愣,随即从怀里取出异人志双手交给了覃牧秋。
“你先退下吧。”覃牧秋道:“往后将红枫留在宫里便是,覃府……你莫要再去了,若是再去,我便着人把它烧了。”
“陛下……”赵清明还想说什么,却闻覃牧秋道:“你能打得过麒麟卫么?”
赵清明闻言沉默了片刻,只得拱手领命。
安置好红枫,出了皇宫,赵清明便直奔万里寺。
无云知道他会来,早已备好了斋饭和热茶。
“事先为何不和我商量?”赵清明开门见山的道:“宁安王到了京城这么大的事情……万一他出手伤了他怎么办?你负的了责任么。”
“我事先哪有时机找你商量,况且宁安王不可能伤陛下。”无云道。
“你怎么知道?”赵清明问完之后突然想起自己在屋顶之上窥见的场面,顿时有些明白了。
“你也不问问他为何会找到我这里来。”无云喝了口茶,道:“你与陛下易容去常宁军之时,可曾遇到过一个道士?”
“是有一个。”赵清明想起了沿济。
“那是我师兄。”无云并不理会赵清明一脸的“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会有个道士师兄”的疑惑,继续道:“他只依据你二人易了的容貌,便推测出我参与了其中。”
赵清明道:“你那位师兄让宁安王冒着生命危险来中都,难道就是为了见李逾一面?”
无云笑了笑道:“他是想从陛下嘴里打探些事情吧,而且看样子,他是打探到了。”
赵清明想到覃牧秋与李谨亲吻的样子,有些心塞。转念又想到覃牧秋看着李谨离开时的心灰意冷的样子,心塞又转为了心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将斋饭吃完。无云意味深长的看着赵清明道:“你如今对陛下倒是比从前上心了许多,我一直以为你会问我如今这位陛下的身份,你既然不问,想必你是知道了。”
赵清明面色有些晦暗不明,道:“你是个出家人,有些事不要说得那么不留余地。他是谁,你我分别又是如何知道的,心照不宣多好。你即便是窥见了天机,我也不好奇。”
“可惜他并不在意你。”无云笑道。
赵清明目光一凉,看了无云一眼,随即便有些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