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滋啦的声响听起来悦耳极了,很快便有一股浓浓的焦香味蔓延开来。奶白色的树皮逐渐变为令人食指大动的金黄色,边缘微微卷翘,像一片片花瓣。
“吃吧,这个比薯片还好吃!”刘煜捻起一块递给胤真。
“何谓碳水化合物?何谓薯片?”胤真接过,挑眉问出心中疑惑。
“碳水化合物又名糖类化合物,绝大部分植物和水果中都含有此类物质,是人体所需重要能量之一。当身体疲乏,肌肉无力的时候,立即补充碳水化合物能够消解疲乏,恢复体力。我们现在吃的树皮,里面就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薯片就是土豆切薄后放入油锅炸成的片,在家的时候我姨娘经常做给我吃。”刘煜慢悠悠答了,自己也捻了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李卫这个大老粗和高姬娉这些孩子对这种简单却美味的食物简直爱不释手,一连吃了好些还意犹未尽,心道林公子(公子爷)真乃神人,把个逃难的日子过得跟游玩一样生动有趣!
灾民们有样学样,将各种树皮略烤热后吃掉,只觉胃里、心里、四肢百骸里无一处不舒服,无一处不爽利,冻得僵硬的身体也一寸寸暖和起来。
“身体热乎了吗?热乎了就削些柏树枝下来备用,另出些人手去林中狩猎或去河边冰钓。”刘煜拍拍屁股站起来,冲李卫甩袖子。“我跟四哥去河边冰钓,高姬娉带些妇女们去多捡些柴火。你带灾民中的青壮去打猎……打猎你总会吧?”
李卫羞得面红耳赤,粗声粗气道,“林公子,您忒小瞧我了!论打猎我可是这个!”话落竖起自己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加以强调。
刘煜撇嘴,跟笑眯了眼的胤真往河边走去。
这些灾民何尝不想钓些鱼上来充饥,但无奈河上的冰层太厚,他们又饿的头晕眼花手脚虚软。哪儿来的力气凿冰?后世流传的所谓卧冰求鲤的故事便就这么来的。刘煜用木棍在河上敲击,发现冰层比自己想象中还厚便抱了一捆干柴过来生火,叫人远远站开。
火烧完了,冰也化开不少,用匕首往下捅几捅便破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刘煜怕灾民们胡乱跟风,立即警告道,“生火融冰都给我离远点。否则冰化的太多咱都得掉下去淹死!”
众人唯唯应诺,各自站远了好些,生火融冰后扯掉衣服上的线头再系上几片柏树叶当鱼饵投下去。不多时便有鱼儿上钩,引得众人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用草绳将鱼鳃串起。喜滋滋往回走,顺路又扒了好些树皮,离得近了便听见一阵热烈的喧嚣。
“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刘煜朝扛着一头鹿,被众人围在中间膜拜的李卫走去。
“林公子谬赞!”李卫装模作样谦虚几句,终是忍不住仰头大笑。憋屈了好几天。总算叫刘煜刮目相看了,否则回去都不知道自己这侍卫统领的位置还保不保得住。
“处理内脏的时候远着点。省得引来狼群。”刘煜叮嘱一句,而后用力踢踹之前堆好的雪球。
被冰冷的狂风吹拂了半个时辰,雪球外层已硬的像石头一样,踢起来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刘煜满意的点头,抽-出柴刀在下方砍出一个小口子,然后用木板一点点将雪球内部掏空。
“都看见了么?把球体内部掏空,墙壁不要掏的太薄,以免垮塌。出入口开大一点,便于通风。咱晚上就在里面歇息,还能生火。”刘煜将多余的雪推出来,冲灾民们解说道。
待空间大了,胤真也拿上一块木板钻进去,一点一点修整他们的临时住所。
雪造的屋子能住人吗?灾民们面面相觑。被刘煜拯救了孩子的那位年轻母亲却毫不犹豫的干起来。她堆的雪球最小,不一会儿便掏空了,里面没有寒风呼啸,再铺上一层厚厚的柏树枝,生上一小堆火取暖,住着竟然十分舒服,墙壁也丝毫不见垮塌或融化的迹象。
灾民们见状连忙如法炮制。等李卫带着一帮子人回来,大家都已住上新家,橘黄色的篝火从小小的门洞中透出,显得格外暖心。
这夜,大家将食物平均分配下去,又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度过了逃难以来最团结,最愉悦,最安心的一夜。
跋涉了七八天,一行人终于到得楚淮县,这是最靠近淮-安府的小县城,出了楚淮只需再行半日就能入城。但他们抵达时已临近傍晚,不得不就此停下。
楚淮县里已聚集了好些灾民,因知府以身作则,再加之圣上分外重视,下边的县令哪怕不愿意也得摆出个体恤民众的样儿来,使人在县城外的野地里搭建了很多避难棚屋。
说是棚屋倒好听了,实则几根木头架子而已,上边盖了几捆茅草,四面儿都透着风,往里一坐冻得人骨头缝都疼。茅草上的雪积得太厚便扑簌簌往下漏,说不准谁就倒了霉,被砸个满头满脸。
李卫盯着在风中吱嘎摇晃的木头架子,只觉心里瘆的慌。这棚屋连雪屋一半都赶不上,还住个屁?就不怕晚上冻死人?太他-妈敷衍了事了!
胤真眉心紧皱,显然对这等救灾措施十分不满。可他隐而不发,冲对面一个早来了几天的灾民问道,“这位兄弟,县城里处处挂着白幡,可知因何缘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知么?圣上四子雍亲王被落鹰千孔岩的土匪杀死了!十三皇子现今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前被抢的银子没个着落,这回好不容易筹措出的粮食又被劫了,也不知今冬得饿死多少人。”话落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对未来十分忧虑。
既是官匪勾结,自己的“尸体”被土匪发现。自然也等于被官府发现,且还背了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想到这里,胤真摇头苦笑。
“担心什么?回头灭了他们便是。如今大家都在暗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刘煜低不可闻的劝了一句。
“煜儿说的是。”胤真眼中的阴霾很快散去,神色重现自信和果断。
李卫沉默半晌,吐出嘴里已经嚼烂的稻草,叹道,“我去造个雪屋出来。这木头架子实在住不得人!”
跟刘煜一起从山里逃出来的灾民都以他三人马首是瞻,见李卫和高姬娉等人去造雪屋,也都按捺不住,纷纷跑出来帮忙。雪地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蒙古包”,挖空后垫上松软的树枝再生上火,不知比四面透风的棚屋舒服多少倍。
大家在雪屋前也烧了几堆大火,聚在一起烘烤树皮并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肉干。拉扯些家常,脸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笑容,精神状态与别处逃难来的灾民截然不同。
蜷缩在棚屋里的灾民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棚屋不住反倒去住雪屋,就不怕冻死?可再好奇他们也不敢去尝试,因为他们冷怕了。
翌日正准备出发的时候,灾民中有好打听消息的气喘吁吁跑过来。回禀道,“林公子不好了,听说淮-安府的城门三日前已全然封闭,不准灾民靠近,只许持正式文牒并路引的人通行。城门周围还有大批官兵把守。见着灾民便上前驱赶,咱们怎么办?”
胤真与李卫暗暗对视一眼。刘煜还是那般镇定。将包裹重又扔回地上,摆手道,“凉拌,就先在这里待两天吧。”
那人连连点头,本还忧虑万分的灾民们见林公子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歪在火堆边哼小曲,被他的悠闲所感染,也都变得淡定了。
“煜儿可有办法入城?”胤真凑到他耳边低语。
刘煜斜他一眼,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捻动几下。
胤真忍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多少?”
“三千两一张文牒并路引。”
“成交,什么时候走?”
“待我想办法弄一辆装点门面的马车。总不能穿成这样,一看就是难民。”刘煜扯了扯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摆。
胤真也拉起衣摆看了看,神情微妙。
李卫正想问刘煜去哪儿弄身份文牒并路引,灾民们忽然躁动起来,有人大喊道,“黄世仁家的善米吃死人啦……”
在刘煜和胤真揣测间,外号“包打听”的灾民跑过来,附在刘煜耳边道:“公子爷,我打听清楚了,这黄家是楚淮县令夫人的娘家,当地最大的土财。原本在这次雪灾中囤积粮食、牟取暴利,但在当今圣上下令嘉奖善心乡绅富商后,立刻举办粥场。听说,楚淮县令已将黄世仁的名字报了上去,不日便能获封员外郎,子孙后代皆可入仕。只是,这黄世仁为富不仁,他所办的粥场大多都是以发霉变质的陈米为锅底,很多灾民吃了后都有不适。先前的骚乱就是因为一个灾民体质不强,拉肚子虚脱而死。其家人找上黄家要说法,却被县令派人打了出来……”
胤真表情阴郁,李卫双手攒拳。刘煜也冷笑一声,举起闪着寒光的柴刀,用指腹轻轻刮了刮足可吹毛断发的刀刃。
“煜儿,你想干嘛?”胤真语气有些无奈。少年什么都好,就是行事太过直接暴力,但偏偏不惹人讨厌,反衬得他更赤诚更真实。胤真不得不承认,明知这种没心机的性格不妥,他却不想令少年有半分改变。
“没想干嘛。”刘煜撇嘴,将刀插回腰间,对脸色黑沉的李卫道,“走,跟我弄些吃的去。”
李卫应诺,亦步亦趋跟上,留下胤真对着火堆叹气。两人到得被大雪覆盖的田地,循着一串脚印打了一窝田鼠,从田鼠窝里挖出不少谷粒,用石子磨掉外壳兜在怀中,路过一处结冰的池塘跳下去,捣腾半天才从坚硬的泥层中弄出几只冬眠的青蛙并两只王八。
两人将田鼠、青蛙和王八都处理干净,内脏远远扔掉。用草绳串着回来了。与他们一起的灾民听了包打听的小道消息后,都没有去验证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抗住霉变的米粥。有能力的去打猎,没能力的去扒拉树皮。
两人到得火堆边时,胤真正拿着一截木炭教高姬娉等人认字。这五姐弟挺能干,扒了许多榆树皮,切成小段放在石板上烘焙,那股焦香味远远就能闻见。
刘煜将手里的田鼠扔到胤真袍子上,戏谑道,“老鼠肉。敢吃吗?”
胤真放下木炭,用雪擦手,将田鼠肉一块一块串到树枝上,递给频频吸溜口水的五姐弟,无奈的语气中透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纵容,“不敢,看见都快吐了!”
刘煜撇嘴。将怀里用油纸包好的各种谷粒倒进铁碗,掺上几团雪放在火上熬煮,笑道,“今晚咱们也喝粥,比黄家的浓稠,比黄家的香甜。重要的是吃了不会拉肚子拉死。”
李卫本来笑盈盈的,听见这话噎了噎,憋屈道,“林公子,吃饭的时候咱能不说这么恶心的话吗?”
“不能。”刘煜晃了晃食指。
李卫默默败退。胤真仰头大笑。这顿饭八人吃得格外香甜。收拾好餐具。刘煜将自己所有武器都拿出来,挨个儿打磨锋利。高姬娉烤了一些树皮当零嘴。见刘煜轻飘飘睇过来,忙识趣的塞了一片进他嘴里。刘煜满意了,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举起一把斧头用指腹试了试刃口。
胤真看着欢快的服侍刘煜的高姬娉一笑,低声问道,“煜儿,跟四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打劫黄府?”
“不是打劫,是洗劫!”刘煜严肃纠正。
胤真正待细问,住在棚子里的难民忽然一阵骚动,然后便是凄厉的尖叫冲破云霄,“我的儿!我的儿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包打听疾奔过来,气喘吁吁开口,“公子爷,又有一个小孩儿因为喝了米粥上吐下泻,最终去了!”
这些灾民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饥寒交迫,身体机能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受不得半点儿摧残。若在平时喝了霉米粥也就拉拉肚子,这会儿肠胃虚弱到极点,上吐下泻后立即产生严重的脱水现象,在没有抗生素也没有输液设施的情况下当真只有等死一途。
正说着,一名妇女抱着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年仅两三岁的孩子,神情有些魔怔的经过刘煜的身边,向河边走去。看情形,她怕是想要陪着孩子去了。在这种时刻,灾民们大多只能自扫门前雪,纵有不忍,却也没有多加劝阻。
胤真眼神变了变,拦住去路,对那魔怔中的妇女道,“听闻淮-安知府已经往各县巡查来了,不日就到楚淮,若想为你儿伸冤,不如半路去拦了他轿撵。状子已经替你写好,你敢是不敢?”
“我儿已经死了,我爹娘、公婆、夫君都死了,我还留着这条命干什么?状子给我,我去!”那妇女夺过胤真用碳条速写的状子,仔细收进怀中,抱着孩子的尸体遁入林间小路。
李卫在胤真的示意下隐没身形尾随而去。这边厢,刘煜已集合了数十人,个个都是一路跟随他从洞府来到县城的铁杆追随者。
胤真徐徐走过去,叹息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且身强力壮的衙役和护院?冒冒然冲进去等同于找死,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刘煜一人就能血洗整个黄府,却也晓得在没真正强大之前还需藏拙,于是勾唇道:“谁说咱们要冲进去?我自有法子能将他米仓内的粮食光明正大搬出来,你可愿与我打个赌?”
胤真忍不住摇头失笑,佯斥道:“你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
“掉进钱眼里也比不知钱财价值几何的人来得强……”刘煜睇了胤真一眼,想起民间流传的皇室弟子“只吃最贵,不吃最好”的笑话,不由得恶意的勾唇,呵呵两声踱步离开。
虽然刘煜什么话都没说,胤真却感觉自己被深深鄙视了。他无奈的摇头,想着待会儿得跟包打听好好聊聊,把这些个民生问题都摸透,看看银钱的购买力到底值多少。
这日晚上,篝火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光照在人脸上带着热辣的味道,完全驱走了冬日的寒冷。
胤真朝独自坐在角落,正用一块绢布擦拭柴刀的刘煜走去,紧紧挨着他坐定,咳嗽两声道,“我打听清楚了,一文钱能买一个鸡蛋,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大米,一百两银子能买一栋两进一出带铺面的青砖大瓦房。”
说到这里,他拿起一柄匕首把玩,语气渐冷,“可我当年开府的时候,统共二十三万两白银用来修缮郡王府,只修到一半他们告诉我银子不够使唤,又追加了十二万两。如今想想,三十五万两,够我修多少间青砖大瓦房供这些穷苦人居住?又被内务府和御造司贪腐去多少?朝廷颁布的檄文中有明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旧额官田租,亩一斗至四斗者各减十之二,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减十之三;新耕者,免三年赋税;开荒者,亩不得过一斗。可这些政令到了地方竟都变成了一纸空文,官府想收多少便收多少,灾年尤甚。不知不觉间,我天朝竟已被这些禄蠹啃咬侵蚀得千疮百孔。地方官员个个富得流油,可国库每年空虚不说,还要支借白银无数给那些王公大臣们奢侈挥霍。八百万两,四王八公里随便哪家又岂会拿不出八百万两?可偏偏我天朝国库就拿不出!呵!”话落冷笑一声,将匕首猛力插-入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