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的心思还挂在郑林和李十一郎身上。
李十一郎这里血海深仇,岂肯轻易罢休,但无论她还是兄长,又怎么能放任他报仇?却是棘手。又想道,就算李十一郎知道了关暮就是郑林,只要他一口咬定不是,就如今他这个形貌,但凡见过他的、听说过他的,谁敢说是?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随口应道:“二郎也不是小儿,不方便进内宅吧。”
话音落,就听十七娘道:“原来公主也知道不方便!”
嘉敏听出她声气不对,抬头来奇道:“十七娘说什么?”
十七娘苦恼了这么些时日,这时候见她一脸无辜,越发气苦,脱口道:“公主做过什么,公主自己不知道吗?亏我当初还当公主好心……”
嘉敏不知道她说的“当初”是哪个当初,也不记得自己又几时“好心”过。她这两年都没怎么见她。也是才见过嘉媛,心思没转过来,只沉下脸,直愣愣道:“我做过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请十七娘指教了!”
十七娘也没有料到嘉敏半点面子不给,直接给她怼了回来——然而她到底不敢正面杠当朝长公主,愣了愣,方才说道:“公主当初在大将军面前力陈二郎护送有功,又许我前去济州,不是因为愧疚吗?”
嘉敏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不由诧异,那还是兴和二年的事,过去有三四年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提起?因迷惑地道:“那十七娘是不愿意二郎做济州刺史呢,还是不愿意去济州服侍二郎?”
十七娘原本是极能忍——成亲之前周琛就与她说过心里有人,这么些年下来,他对她还算不错,然而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人”。去年底回了洛阳,姑翁不喜,府中事多,诸般不顺。三月做寿,兰陵过来小住,周琛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她到这会儿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怪不得他要纳嘉媛作妾,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她是她妹子!
如今再想起那年重阳,想起她成亲那晚,人家是明修她这条栈道,其实暗度自己的陈仓,通天下就瞒着她一个傻子!因再忍不住,连珠炮似的放了出来:“我就是不愿意我成亲那晚夫君还被别人拉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和他以夫妻相称,不愿意有别的女人与他千里同行,同宿同食——”
嘉敏打断她:“却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当初护送她去谷城的,侍卫还剩了几个,侍婢是一个没留,都死在乱战中。这事情过去得久了,嘉敏也没放在心上,如今更不记得,没想到被翻旧账。
“胡话?”十七娘这会儿全忘了她原本只是想提醒兰陵检点,少往她郎君面前凑,却一口气直冲了出来,“公主敢不敢拿冬生发誓——”
她扯冬生,嘉敏也动了气:“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发誓?”
“是了,公主当然是不敢!我还听说冬生——冬生是不是大将军的种还难说得很……”
“够了!”门口一声厉喝。屋中人都怔住。十七娘转头,看见周城铁青的脸色,也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高兴,竟呆呆站着,直到他大步走进来,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喝道,“给我滚出去!”方才喏喏退了出去。
屋里头就只剩下嘉敏和周城。嘉敏看见周城面上怒色,也有些害怕。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纠结郑三的事,不知道能不能与他说:他与李十一郎关系亲近,李家这等灭门惨祸,恐怕他未必不赞成报仇。
她这里心思不定,就听周城问:“这是不是真的?”
嘉敏竟也呆了一下:“什么?”
“她说……”周城按在她肩上,声音就低了下去,“说你和二郎……”
嘉敏根本没有想过这是个问题——十七娘疑神疑鬼也就罢了,就当她和周琛感情不好,周城他——嘉敏要甩开他的手,只是甩不开,不由怒声道:“大将军是要问冬生是谁的儿子吗?”
周城的手滑下来,抱住她道:“三娘不跟我解释?”十七娘的话他都听到了,兴和二年嘉敏来谷城看他,周琛护送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他连洞房都没过完,就更不知道他们一路以夫妻相称,同宿同食了。
然而这话到底让他想起了一些事,譬如他娘子就不太乐意来大将军府,来了也不乐意出门,她是在躲着什么人,他却一直没有发觉吗?
就听嘉敏涩声道:“没什么好解释的。”
周城俯身亲她,嘉敏别过脸去不受,被强行按住了乱亲一气,嘉敏推他道:“你再闹我就进宫了!”
“三娘宁肯进宫,也不肯同我解释吗?”周城咬她脖颈,迫使她头往后仰,嘉敏感觉得到他的手已经在解她腰带,不由勃然大怒:“你这算什么!”
“算你夫君!”周城毫不手软。他觉得他心里有头猛兽在横冲直撞,他想听她解释,她说任何话他都信,但是她什么都不肯说!他知道他们是千里同行,但是为什么要以夫妻相称,兄妹不可以,主仆不可以?
同宿同食?
他娘子这等容色,二郎血气方刚……
他凶狠地亲她,起初还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和推拒,她一向是气力不足,然而小猫爪子也还有两三下,他又不能真伤她,因突然身下没了动静,便有些慌,掰了她的脸来看,但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一丝儿血色也无,唇上却渗出血来,一时心疼,把手腕凑上去道:“要咬就咬我,咬自己做什么……”
嘉敏不理他。
周城道:“三娘……”
还是不应。
周城亲了亲她的面颊,又喊:“三娘……”他与她成亲四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生气,因迟疑了片刻,方才确认道:“三娘恼我了?”
那人眼睛也不看他,更休说应声。周城自个儿呆了片刻,觉得甚是委屈,好半晌方才说道:“我问你话,你又不回我……”他先头是极气,到这会儿倒又消了大半,心里想自己也是气糊涂了,三娘什么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因又亲了亲她道:“……我就问了句话,娘子还打算恼我多久?”
嘉敏推了他一下。
周城猝不及防,竟被推了个四仰八叉,嘉敏裹了衣物起身,周城扑上去抱住她的腿:“不许走!”
嘉敏抬脚就踹。周城原本下意识要伸手护住头脸,却想,不让她消了气,这事儿就没完了,因不但不护,反而把脸送上去,也是嘉敏没留意,一脚正踹在他眼睑上,周城“啊”了一声捂住眼睛倒地。
嘉敏闻声回头,见状亦失色,俯身拉开他的手察看,青了一大块,眼睛里都是红丝。见周城痛得咝咝地直抽气,不由气恼道:“也不知道躲!”要出门喊人,就被那人一把拉住,只是一扯,便跌进他怀里:“娘子不恼了?”嘉敏又记起仇来,只是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看他肿着脸,便不动了。
周城亲了亲她裸露的肩,说道:“三娘知道我怕什么吗?”
嘉敏便冷笑道:“怕冬生——”
话没完,嘴就被堵住,被吮得气都短了,方才听周城说道:“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个,还拿这个怄我……”
嘉敏哼了一声:“你不信你还问什么!”
周城道:“要哪日娘子回家,看见我身边多了个女人,能忍得住一声不问,我就服你!”
嘉敏道:“如果那人是嘉言,难道我会问你?从前你们出征,也不是没有同行过,我可有问过你?”
周城心里想那怎么一样,口中只笑道:“我哪里敢进你妹子的营帐——我欠抽吗?”
嘉敏:……
她妹子脾气是一直不算好,何况人在军中,不狠一点也镇不住底下那些贼匪。
周城又道:“我不过就问一句,娘子也能恼成这样,要哪****我之间当真有必须要解释的事,我也不像冬生,是娘子腹中的虫,我猜不到娘子在想什么,娘子也不肯给我一个解释?”他起初气得厉害,也没有细想,后来挨了嘉敏一脚踹,倒是想明白过来,他怕他娘子发狠,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嘉敏道:“上次……”
“嗯?”
“还是我们成亲之前,你出征,听得风言风语,说阿兄要拿我去金陵和亲,那次……我不就给你解释了吗?”周城想了一下,却道:“那三娘怎么不说,广阿之战之前,我问你和那位的关系,你怎么回的我?”
嘉敏哪里想到这货记性如此之好,七八年前的事都还能翻出来,一时语塞。
周城见她目瞪口呆的懵样,但觉十分可爱,又亲了她一口道:“我方才问娘子知不知道我怕什么,娘子还没有回答我。”
嘉敏没好气道:“我也不是你腹中的虫。”
“娘子既然是不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嘉敏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
“我怕娘子不要我。”周城抱紧了她。他心里一直隐隐存着这个念头,萧南那样的人,她能说不要就不要,要哪天他撞在她的枪口上,他丝毫都不怀疑,她会走得干净利落,半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嘉敏不知道他这个想法,只奇道:“好端端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周城道:“要哪天有人与三娘说我谋反,害了你兄弟;或者是哪天我被灌醉了,你回来发现床上多了个女人……娘子是会找我问个明白,还是会掉头就走?”
嘉敏迟疑,她倒是知道自个儿的性子的。
周城见她垂头不说话,笑容也勉强起来:“三娘也知道,我始终身处嫌疑之地,如果三娘与我不能坦诚相待,这么藏着掖着,没事也能变成有事……如今三娘趁早与我说开了也好,免得日后——”他停了一停,“伤心”两个字就没有出口,他有些茫然地想,如有一****抽身而去,他恐怕连她离开的原因都不知道。
空气里又静了片刻,方才听她说:“那时候你没了消息,阿兄又不许我去找你……”
“你阿兄是对的。”
嘉敏横了他一眼,周城忙赔笑道:“是我多嘴!”
“……是借了二郎的婚事才得以出宫,”嘉敏道,“二郎新婚,我怎么会拉他送我……是到临走,他实在放心不下,怕路上有个好歹,没法与你交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怕你怕得厉害。”
周城道:“那怎么不以兄妹相称?”
嘉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记得……我像是比你家二郎大一岁?”
周城失笑。
“明月怕我落到她阿兄手里,因给了我一枚印,指着万一……他能看在她的份上放我一马——后来遇到那位易将军,他手下人多,走不脱了,方才谎称……我当时想哄他带我们去找你的大营,所以谎称是明月。想既然是明月西奔,封令使怎么能不作陪?”——封陇在军中,也不是籍籍无名的人物。
嘉敏原是有个不耐烦解释的毛病,但是既然说开了,也不矫情,这时候微舒了口气,皱眉道:“十七娘的嘴忒脏。”她从前还觉得小姑娘圆圆脸的讨喜,不想这般多疑。
周城道:“你也不想想她爹是谁……”
嘉敏又看了他一眼:“你便有什么不放心,也不该说到冬生……”
“我哪里提到冬生了——”周城道,他又不傻,冬生什么时候得的他心里有数,却只问,“这么说,那混账真敢与你同帐?”
嘉敏:……
重点呢?
嘉敏恨不能摇醒他:“他是你弟弟!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敬重有加——从前我不是你的妻子,他便连多一眼都没看过我……就不说这个,当初你去青州接我到秦州,一路同帐的时候难道还少吗,又发生了什么!”
周城道:“便发生了什么,你也不知道——从前你我同帐,也不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不信你回头问半夏。”
嘉敏:……
听他又道:“……且我问你,那之后为什么就不愿意到这边府里来了?”
嘉敏嘴硬道:“我一向都不乐意过来。”
周城但摇头。
嘉敏道:“你还是疑我?”
周城亲了亲她道:“我不疑你,我是怕二郎有别的心思……三娘你不懂……”他娘子这个人,说细也细,说粗也粗,既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自然不会留心别人。十七娘进门也有两年,能恼到口不择言,恐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嘉敏是不知道她又有什么不懂了,只道:“你要是疑心我,我就带冬生回宫里去。”
周城想了一回,不由笑道:“一会儿晚宴,宾客看到我脸上有伤,要还知道娘子你回宫,你猜猜明儿洛阳城里会传出什么话来?”
嘉敏:……
周城这时候大致也知道了事情始末,剩下的不过找周琛对质,便不再追问,又与嘉敏说道:“你不必担心……他总是我弟弟,我还不至于弄死他。”他实在被芈氏和尉灿弄怕了,心里想着,便无事,也该敲打警告一番。
嘉敏:……
次日洛阳城里都传,说周刺史送美人给大将军,兰陵长公主把大将军给打了,虽则大将军把弟弟远远发配了出京,兰陵长公主仍负气带了儿子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