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然骇然道:“三娘当真把大将军给打了?”
“哪有这回事!”嘉敏叫屈道,“我都说了叫他这几天别出门丢人现眼,他又不依——他自个儿磕在门板上,倒怪我。”
谢云然莞尔:“这个话,三娘自己信?”
嘉敏:……
谢云然道:“大将军也是好性子,你还与他闹。”
嘉敏嘴硬道:“他自找的!”
谢云然羞她,嘉敏赶忙转了话题——她进宫来,可不是为了与她探讨周城的脸伤。便将嘉媛的事掐头去尾说了。她从前就觉得关暮这个“济北王府花匠”能取得兄嫂的信任殊为可疑,待知道是郑林,自然这些疑惑迎刃而解。
谢云然起先还笑,听到后来,笑容也住了:郑林的身份被李十一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比嘉敏更清楚。
事情何止是棘手。
嘉敏道:“……最好是让他尽快离开洛阳。”离开洛阳,隐姓埋名,李十一郎也奈何不得。
谢云然却摇头。
嘉敏不解。
谢云然道:“当初他救你兄长的时候,在济北王府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三娘也知道,他救了昭郎,我和昭郎心里都感激,自然是想过如果能成事,该怎样报答他,但是他说,不必我们这样费心,他根本没想过活那么久……”
嘉敏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但是那之后他又营建了积善寺。”
“是啊。你们进京之后,知道事情成了,昭郎就要赏他,你也知道,他如今这个样子,不可能入朝为官,尤其不能暴露身份。”
先帝之死,就连他的生母先胡太后都深为朝野所忌,何况这个千夫所指的佞幸,先胡太后占了一个“尊”字,天下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为尊者讳,郑林有什么?人人得而诛之。想他死的人也不止李十一郎一个。
昭诩要保他,定然会承受极大的压力——还不一定保得住。
“……昭郎见不得他孤苦伶仃,想做主给他娶门妻室,把日子过起来,他坚辞不受,昭郎也没有法子,最后昭郎与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他心里头过意不去,他方才说亡妻生前信佛,想建个佛寺,昭郎便划了这个地方给他。”
当时昭诩整个人都是懵的:郑林的亡妻是嘉欣啊——他还能念着他那个堂妹?他才不信。但是见郑林一脸沉痛,也不能多问。后来传回来的消息,佛寺果然就只是个幌子,昭诩不由失笑,又觉得可惜,想那小子是习惯了花天酒地,并不能够过平常人的生活。嘉敏却知道郑林这时候说的“亡妻”该是李夫人,而不是嘉欣。
“局势稳定之后,昭郎有时召他进宫说话,起初他还奉诏,后来便不再来了。他说他这辈子美人,权势,世间最好的东西他都有过,够了。他不想活那么久,只求活一日,快活一日。哪天死了,昭郎肯给他收个尸,他就心满意足了——他还说,让昭郎就把他葬在积善寺里,竖个碑,叫无名氏。”
嘉敏心里寻思,郑林想葬在积善寺,不知道是不是之先已经把李夫人葬在了那里。
谢云然道:“……三娘听他这话,可是个肯出京逃命的?”
嘉敏默然:一个不把命当回事的人,又全天下视他为寇仇——谁能救得了他?沉思半晌,也只能说道:“谢姐姐先告知了阿兄,如果郑侍中不肯离京,那就只能咬死了不承认……”话到这里,猛地一停。
谢云然问:“怎么了?”
嘉敏道:“如果……如果李尚书不仅仅想他死呢?”
“什么?”
“如果李尚书只是想他死,遣一刺客便可。”嘉敏道。郑林未挂官职,身边守卫力量不会太强。如今李十一郎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他派去的那些歌舞伎如嘉媛,既能接近郑林到那个地步,要杀他,一刀而已。
谢云然微出了口气,如果不只是想他死,那大约是想他身败名裂地死,明正典刑地死——而昭诩是决然不会允许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起来,李十一郎可是周城的人呐。
谢云然道:“我会说与你阿兄听的。”
嘉敏又道:“不知道郑娘子知不知道……”她没敢去试探郑笑薇,怕被她看出端倪,她也没法预料郑笑薇知道关暮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作怎样的反应——诚然他是他,但是恐怕已经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了。
且如今她心里,是李十一郎更重,还是郑三更重,也未可知。
谢云然心道郑笑薇裙下之臣甚多,似郑林这等露水姻缘,已经过去这么久,人也没了,她还记不记得都是个问题。也就三娘以为人人都如她长情。因只笑道:“她和李尚书的好日子,订在哪天?”
嘉敏道:“就在下月初。”
谢云然道:“如果三娘觉得必要,倒是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不然——她进了李家,如何还能管郑家事?”
嘉敏于是应了。姑嫂两个又说了些琐事。谢云然与嘉敏说道:“最近三郎进宫请安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嘉敏笑道:“那是三郎大了懂事了。”昭诩有意栽培这个幼弟,让他听政,有些场合也让他代为出面。
谢云然又道:“待今年秋你家大将军再西征,想来长安可收,这桩子事也能放下了。”打仗对于人力和物力都是极大的消耗,西征事了,至少财政上可以大大松一口气,赈灾,免税,修渠,兴办官学……哪里都要用到钱。
嘉敏道:“只要柔然那头还能再安分一年……”
谢云然乐观地道:“阿言说边镇上稳得很,你阿兄说如果方觉晓那头能镇得住,就召如愿和阿言回来——”
“当真?”嘉敏也是大喜。对她来说,嘉言能回来,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倒不知道方觉晓到了这个地步。他去边镇年余就把妹子接过去了。上次嘉言回来待产,嘉敏问起佳人,嘉言说佳人到那边之后,私下里出去见过方觉晓几次,后来不知怎的,回来求她给她指婚,她便找了个中层将官,做主让她嫁了。嘉敏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她还道佳人能称心如愿。
不过这世上的人,能称心如愿的原本就少。
她这日进宫也没打算住,吃过晚饭,周城来接,便顺势出宫回府了。他脸上已经消了肿,却还一脸委屈与她抱怨,说:“我家娘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心狠手辣。”嘉敏但笑:“我让你乱说话!”
被周城狠掐了一把。
嘉敏盘算好了这两天去拜访郑笑薇。她心里很怀疑李十一郎是从郑笑薇那里摸到郑三的线索,虽然并不很清楚郑三是哪里露了破绽。但是郑三敢见她,这胆子大了,在郑笑薇面前露脸也并非不可能。
她猜,郑林其实是觉得寂寞的。他那样喜好声色犬马一个少年,换了形貌,换了姓氏,从前所有的一切,都被抹了个干净——但是记忆还在那里,习惯还在那里,看到故人,就会免不了生出亲近之心。
不然,以他和嘉欣的关系,嘉敏实在没有办法理解他会放走嘉媛,帮她赎身。
他不进宫,不过是不想给昭诩带来麻烦罢了。天子近臣,免不了惹人注意,一旦有人注意,便是天大的祸事。
她也不知道具体李十一郎会是怎么个打算——他打算怎么对付郑林,又怎么处置郑笑薇。她也不可能跑去劝阻李十一郎,不让他报仇: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她自己父亲遇害,就恨不得毁天灭地,人家一家子几十口全没了,还不许人家报仇。
这件事,竟连周城都不能说,嘉敏心里也愁,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没等她去找郑笑薇,郑笑薇就出事了。
事情不小,整个洛阳都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都说李尚书头上帽子绿了。
嘉敏是怎么都不能相信,会是“捉奸在床”四个字……周城忿忿道:“要从前也就罢了,但是如今,她都与十一郎订亲了!就该收了心思……那位关郎君,我说得不好听娘子勿恼,看他的脸都能做噩梦,郑娘子到底为什么想不开……”
嘉敏定了定神:“那如今……李尚书是要退亲吗?”
“十一郎他……”周城一脸“他脑子也坏掉了”的表情,“他捉了两人送到衙门里去了……”不是该家丑不外扬吗?他也想不明白,以他所知,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这个,怎么十一郎这回,却连脸面都不要了?
嘉敏问:“什么时候开审?”
“就今儿……已经开审了……”周城道。
嘉敏眼前一黑:既然李十一郎都敢摆到台面上来了,想是已经万事俱备……来不及了,怎么都来不及阻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