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相对视一发,面上竟是皆有尴尬,也不敢久耽,各自拱手一揖,便径行离去了。自马齐罹罪,已有三年余,想马齐台辅在列,正当得意之年,嵩祝也还只外任奉天将军,公事上既无多少往来,私情上亦无多少交接,只因俱感时过境迁,际遇不同,尤是嵩祝念起十月初一废太子的次日,康熙便起复马齐署理内务府总管事,月内又再行加恩,归其佐领,族人起复,直到今日才是初见,眼下却观得马齐体态虚福,颧骨高欹,虽秉持着一派肃穆的面目,却掩不住老态尽显,目中也再不复当日的神采奕奕,嵩祝不免又是一番心内唏嘘。
待到得阶下,便有太监出来传旨叫进,马齐朝内躬身一肃,整饬好朝服冠带,随了其入内。这多年的光景,生死沉浮,皆自君恩,甫一得觐驾前,怎不教他自伤?远望见皇帝圣容,一腔泪水就要涌出,碍着君前不可失仪,马齐才强撑着不肯落泪,然大礼叩拜过后,委实是情难自禁,呜咽一声伏地不起。殿中,李光地本是同康熙回说着八月间西苑大阅,他为太子叩请矜全父子之恩的旧事,未曾留心来人,待到马齐报名叩进之时,恍然听见马齐之名,怔然转首,正看见多年未见的同僚,心内已是止不住的惊异,不自觉地止了言,退后两步望向康熙。
康熙也是从李光地处收回神来,转而盯着伏地饮泣的马齐半晌,良久才叹出一声,“唉…”唇角蠕动了一发,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朝马齐招了招手。马齐勉强忍下戚切之意,直起身来,提起补服前襟,膝行几步到了御座下,康熙深望了他一眼,方沉重道了句,“朕自觉这些年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唉……如今看着,你也是老了。”“主子……”马齐再禁不起,单望着康熙,两行泪就打忍得通红的眼眶中直淌了下来,跟着就在能映出人面的金砖地上重重一叩首,颤声伏泣道,“奴才万死……”
马齐这剖心泣血般的一声,竟连累得一旁侍立的顾问行也不禁想,往日些亲眷交心,促膝的恩信,竟都是虚的么?旁边站着的李光地此刻颇觉尴尬,不着痕迹地瞄了康熙一眼,分明看着康熙也是有少许动情,自知此刻也不怎么便宜再说前头的事情,就要行了礼退出去,不妨却被康熙叫住,“先嵩祝走了,这会子内阁里头还有什么事儿要你去?”李光地原碍着不想耽于他君臣二人见面窘境才要辞,这下自然也不便再走,可立在当下又好似做了个不二的见证,令他极不自在,遂一时肃手躬身地默了言,实在有些请训的味道。
半晌冷了场,康熙高坐在御座上,‘呵’地随声一笑,不过和悦着同他二人随意攀谈,“打高江村殁了之后,这些年跟着就是张英、张玉书、陈廷敬……一干子老臣里头,与朕亲近的也没几人了,朝里头少不得有些爱揣测朕意生事的,朕亦不得不用,然朕实不知道,这些个贯通理义的大臣,想的做的,究竟有几分是秉着公心,几分是希图来日的晋身之道?”
这话说出来,便就是康熙一贯的禀性做派,纵然马齐有些久违的感觉,又听出些旁的弦外之音,可毕竟他得咎在先,眼下也好似戴罪效力的光景,如何敢接这茬。倒是李光地教这话惊了一跳,他素来圆滑事故,任事不愿沾身的,面上固然还带着笑,心内却震恐不已,忙着急速思量了一发,斟酌着撇清道,“圣天子洞鉴至微,臣等幸得侍于君前,惟体念圣心而已,这揣摩之事也是常有的,并不敢说不是……只圣主掌重器已期一甲子,臣等年齿亦是老迈不堪,今日难为效力,明日归土更不知何期,蒙皇上圣恩高厚,多予推恩体恤,又屡加赍赏,臣等不思感戴已是万死之罪,又岂能生出这般的妄念?”马齐此刻伏在地下,惟觉脊背之上冷汗涔涔,李光地这看似撇清自己,实则又归咎自己的话不免教人心惊肉跳,可当下辩无可辩,他也只得安于天命而已。
“你想的不过是一己之见,怎妨碍有些人恃宠而骄?”康熙唇角一哂,并不以为然,皇帝并不实指,旁人自然也猜不透,可康熙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地在马齐身上一掠,李光地侍立一侧,却将这一幕暗暗收在眼中,觉着皇帝必是在敲打马齐,是以心内暗自舒了口气,随声迎合着笑道,“臣愚钝,不及皇上远识。”康熙颇有深意的望了李光地一眼,不过一笑,“朕不是远识,不过见得全些罢了。”
同样一番话听了,却各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康熙、李光地二人的一来一去,马齐跪在当下虽一直不说话,可静下心来听时,却颇觉有些异样,莫不是借着自己敲打李光地的意思?正思量着要不要答话,不妨康熙又是看了他,“你说呢?”“啊?”马齐毛骨悚然地蓦得一抬头,却觉康熙是满面的春风和煦,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应当请罪了,他久未在君前奏对,既失了历练,更失了敏捷,只惦记着回话的规矩,不由脱口而出,“奴才不知。”
这话不免失仪,李光地也是惊异地看向马齐,然话一出口,马齐便觉不妥,方要再做解释,康熙只是一摆手,“你们都是久跟朕的老人了,有些话便不说,各自也都知道。近来些时日,朕也总能记起昔时的事来,过去常说的,朕与你们这些大臣,就便做不了将来史书上的典范,也总不枉这一段君臣际遇。”
康熙打御座上起身,一伸手便搭了马齐的肩上,竟是个亲扶的动作,马齐受宠若惊地望了康熙,眼眶还通红着,边起身边听着康熙自伤道,“织造上的曹寅,你们见过的,比朕还小个四岁,这也才五十五也就殁了……接到李煦折子的时候,朕只觉一个天不假年,李煦奏给朕要为他再当一年盐道上的差,朕只告诫他一句‘日后若变了心只为自己,即犬马不如’的话。朕自认是个念旧的主子,固然他一个内务府旗下的人,比不得你们这些阁臣股肱,然就他伺候朕一辈子的忠心,朕也断不能忘的。”
一时间,随在康熙身后亦步亦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双双顿跪了当地,为着各自的身份亲疏,李光地自觉让了,由得马齐当首一句叩禀道,“奴才怎么敢承主子这样的话?奴才犬马一样的人,建树建树不及,分忧分忧不能,更蒙主子天恩,赦了滔天的罪过,‘股肱’二字实在教奴才万死难当……”边说着,马齐又是‘砰砰’三个响头磕下去,语近哽咽,“奴才如今没有颜面再奏什么,只肯说这份心肠了,主子的话,奴才受不起啊……”
马齐这惶惶凄然的样子,自然也令李光地心有戚戚,因不知康熙待马齐会是尽如何的情分,他也不便开言,只是颇多同情地望了一眼马齐。不意康熙却终是淡淡,姑且听罢了马齐这厢言语,仍只是摆了摆手,马齐目光兀然黯淡下来,既已心知不可为,一腔苦水也只得藏于肺腑,才勉强收声叩了个头,又听得康熙道,“朕如今年老了,常觉心力甚是不济,政事上固然不敢倦怠,总也不复年轻时候的那股子勤劲儿了,是以好些事朕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资历不在年齿上,像赵申乔、嵩祝这些新进的人,办差躁性了些,总不如你们沉稳,经的历练多,往后不要计较那些许名位,仔细帮衬着些,也算替朕尽一份心了。”
纵是和风细雨,在清溪书屋中也恍如雷霆万钧,更何况这别有深意的味道,马齐自然不敢再恃过往的身份来劝,李光地自认做个幸臣有余,却也不敢在这时分自作聪明而旁生枝节,这堪堪被康熙视作满汉两班之首的近臣,除了应是又岂有别的说辞?随后待康熙心绪好了些,便又着二人讲些文章古记来听,只是这时节东风又起,映着窗外御园中的水声潺潺,二人心中也不免是惴惴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