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着安然的事,旖景这晚睡得不甚安稳,早起晨省之后,便回房又睡了一阵回笼觉,直到午时才醒,神色反而有些困倦的怏怏,几个丫鬟看在眼里便知午后是不该再睡了,否则晚上又得失眠,于是都陪坐在宴息处围着熏笼说趣话,陪主子打发午后的闲睱时光。
这么热闹了一阵,旖景才觉得满身的乏意消散了些,正打算先让胡旋去荣禧堂问问老王妃有没午憩,要去陪祖母说一说话,哪知就有祝嬷嬷反而陪着康王妃来了关睢苑。
原来是康王妃趁着今日天色放晴,来问老王妃安,先头陪着说了好一阵话,问起旖景,老王妃便让祝嬷嬷陪着来了。
旖景连忙请了康王妃在炕上坐,丫鬟们早把熏笼撤了出去,奉上茶点。
“不知王妃今日驾临,该去迎候的,是我失礼。”旖景很过意不去。
“不妨事,是我来得突然。”康王妃一如既往地和气,品了品茶,赞了几句加了兰蕙的茶味香郁,说着都是些家常闲话,却似乎是要长坐的势头。
旖景便领悟过来康王妃是有要紧话说,把屋子里侍候的丫鬟都差遣出去。
果然康王妃就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是关于平乐,得烦劳阿景废一废心。”并不急着往下说,康王妃似乎也在斟酌语句,捧着茶又微微抿了两口,抬眸看了看旖景带笑洗耳恭听,这才放了茶碗,拉了旖景的手:“我就平乐一个女儿,王爷打小疼她疼得没边儿,骄纵得倒比几个男孩儿还要淘气,那时她年龄小,争强好胜性子急躁,也不知做出多少任性逞强的事儿,世人都道她跋扈,便连我娘家几个侄女都对她敬而远之,我也知道外人议论的那些话,也劝着王爷莫要再骄宠着平乐无法无天,可不顶用。”
旖景打小就听了不少平乐的劣迹,诸如蛮横恶毒等等评价,可她与平乐结交下来,虽也感觉到了平乐的咨意枉为、爱憎分明,却也深知平乐直率,旁人没有惹她是万不会无端挑衅,就算整治报复也都在明面,不比得有些贵女的擅长勾心斗角、冷嘲热讽,不过世人偏偏注重表面的“亲善”,认为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好比平乐这样实属异类,自是会惹来不少闲话。
其实平乐这人甚是重义,只要真让她看重结交的好友,当遇烦难之处平乐都会打抱不平。
可惜世人都信风言风语,只以为平乐恶毒,贵女们也不愿与她交善,平乐实在没几个知己。
要说来传扬最广使平乐饱受诟病一事便是她曾毒打庶妹,头上一直扣着顶跋扈不睦的罪名,却似乎无人“记得”康王另一个庶女出嫁后被婆母刁难、妾室欺侮,因为那家婆母也是宗室出身,又瞧不上受圣上冷落的康王,康王妃前去交涉反而受了冷讽,说什么本看不上王府庶女,若非康王妃说服了太后出面决不会让儿子娶庶女进门,嘲笑康王府的女儿嫁不出去,强逼着人接纳。
那时节康王府地位实在尴尬,圣上与太后一直忌防着这位先帝的长子,康王府的子女姻缘大多有些坎坷,就算康王世子娶妻,也没有显贵望族愿意把女儿嫁去做世子妃,康王世子妃出身不算太高,只是个普通世家女子。
而这一位庶女因为才华不俗、温婉贞静,倒让太后喜欢,因此便让严家出面保了回媒,为她找了门勋贵伯府的姻缘,哪知兴盛伯不敢得罪严家一口应承,伯夫人却耿耿于怀。
最后还是平乐为庶姐打抱不平,寻了个由头把姐夫堵在外头教训了一顿,又杀上门去硬逼着把妾室发卖,一鞭子抽在庶姐夫家的大堂门槛上,冲着那恶毒婆母一番警告:“别看康王府不受圣上就信重就敢欺逼我康王府的女儿,想要宠妾灭妻,掂掂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若我再知姐姐受到半点刁难委屈,哼,伯夫人今后可别出门,才能确保长命百岁。”
那伯夫人也是宗室所出,却并非王爷、郡王之女,被平乐这么一吓,又打听得太后知情却没责罚平乐跋扈,才再不敢苛待儿媳。
世人议论起来,却都没人称赞平乐护姐,反而一片指责,说她果然跋扈。
又因为那些年康王府受天家冷落忌惮,有的贵女便对平乐冷嘲热讽,平乐哪是能忍的,被她泼茶、抽鞭子、打脸的“名门淑女”不在少数,人家是勾心斗角占嘴巴便宜平乐却直接动手,她的恶名就这么传得街知巷闻。
平乐之所以与旖景交好,一来是因为她景仰大长公主,另外也是因为旖景从不曾学着那些贵女冷眼小看康王府。
又说这时,旖景听出康王妃话里意思,似乎是有关平乐的姻缘,心思又是一动。
她想起上元节那日太后对平乐也比以往关注,康王妃是太后的侄女,比起旁人与太后更是亲近,或许太后对她交了些底?
却并没急着打探,只是笑着说道:“我也早有疑惑,并不是说觉得二姐姐性情不好,不过与王妃相差太大,原来都是王爷惯出来的。”
康王妃温婉贤良、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通达明智,太后当年让她嫁给康王并非没有监视的用意,按理康王会疏远忌防着严家人,可这些年来,康王与康王妃却是琴瑟和谐,好比上回金逆谋乱,若非康王这些年被康王妃规劝性情大转,*住了欲望引诱,只怕就会引灭顶之灾,又哪能像如今与天家芥蒂消弥,任宗人令掌宗室族务。
眼下勋贵世家可还敢轻看康王府?
旖景以为凭康王妃之智,决不是无可奈何才让平乐养成这样的性情,为世所不容。
康王妃轻轻一笑,眼角斜舒:“我也不瞒阿景,平乐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是不忍让她受苦,就算打小用礼法规矩约束着她贞静柔婉,从前康王府那样的境地,她在姻缘上也不会平顺,女子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或许就在闺阁时候,我也不想太拘束了她,总归是希望她能得个真心爱重的良人,能识得平乐的好才会幸福美满,一昧地隐忍,终究是会苦了她,我与王爷不怕她受世人诟病,也不愿她那般委屈,想着若平乐真没有那样的缘分,就算终身不嫁,我与王爷也都会疼爱她。”
这话倒让旖景吃惊,可想到平乐那个庶姐,是真温柔敦厚的,结果出嫁后不也被夫家挑剔,倒有些理解康王妃的心思,感慨平乐当真好命,得了一双超脱世俗真心疼爱她的父母。
眼下大多贵族豪门,不乏疼爱子女者,可相比家族名望与富贵权势,到底要居于次位,子女姻缘首先是要顾及家族利益,美满幸福并非首重,若养着个被人诟病的女儿嫁不出去,更被望族视为奇耻大辱,多少闺誉有损的女子,不是落得个长住庵堂就是暴病夭折,康王夫妻因不想让平乐委屈,有心养成平乐咨意而为的性情,虽也晓得婚事上头艰难,却也不愿平乐隐忍受苦,若无真心爱重平乐愿意摒弃礼俗之人,宁愿女儿不嫁。
当然这也是因为平乐始终是宗室女儿,有郡主的封号也有封地食邑,就算不嫁将来也有立足之地,不怕康王夫妇逝世后无处安身。
他们这般苦心打算一意为平乐着想,全不顾世俗礼制,实为不含杂质的爱女之心。
“姻缘一事,我与王爷都全凭平乐心意,只要她看中的人德品无差,我与王爷并不注重门第,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寒门子弟都无妨碍,只这些年来,平乐却没有看中之人,不怕阿景笑话,她那性情,既不喜唯唯喏喏全无主见的男子,又更厌烦口是心非表面儒雅实则拘于世俗的所谓君子,而平乐的性情,也实在不适合诗书世宦之家……”康王妃长叹了一声:“前些日子我问她对婚事上可有考量,她才说了实话,称最近常向阿景的先生魏郎请教棋艺,倒觉得魏先生虽然也是士人,却没有那些虚伪世俗之见。”
旖景明白了,看来平乐姐姐已动芳心,康王妃这才想通过她与虞沨从中撮合这事。
“我不知魏先生的意思,另又顾忌着他是诗书望族出身,魏家百年世家,只怕不容平乐。”康王妃有些为难。
旖景却也不好说笃定的话,她虽然看出魏渊对平乐十分欣赏,出自真心而非客套,但魏先生一贯不拘世俗,对姻缘一事尤为超脱,也说不定对平乐有没有那般心思,只说魏家的情形:“魏先生父母早丧,只有一个长姐远嫁湘州,因他自幼就是不羁性情,却才华出众,是被魏鸿儒拘在身边教管,当年因为入仕之事与魏鸿儒起了争执,游学在外多年,我是听世子曾经说过,魏鸿儒也操心着先生的婚事,无奈魏先生不愿奉族中长辈的意愿……魏鸿儒并非俗人,或者不会听信流言蜚语执有偏见,魏先生又极有主见,若他真对二姐姐有心,必然能说服族中长辈,王妃既然开了口,我会转告世子,让他得空先探探先生的意愿。”
康王妃很满意:“我也知道这事多少有些不合礼规,也只有阿景与远扬不在意,愿意一助,不过姻缘之事不能勉强,若魏先生只当平乐是知己,也莫强求。”
涉及姻缘,一般是先与家中长辈商议,鲜少有人先顾及小辈意愿,康王妃是看旖景不像那些贵女,毫不在乎平乐的声名,乐意与平乐真心交好,想必也不是拘泥礼规的人,才提出这样的事。
旖景顺着这个话题,说起太后:“上元那日见娘娘打量二姐姐的目光似乎颇带考较,还以为太后是要替二姐姐指门良缘呢,后来太后又特意诏见安然,倒让我忐忑了一场。”
康王妃本就聪慧,晓得旖景是感觉到了蹊跷,笑着说道:“今日原是想顺便给老王妃道句恭喜,又想到圣旨未颁,才没冒昧,世子妃可也是听说了太后要恩封‘娴顺’郡主的事?”见旖景微笑颔首,康王妃又是一笑:“太后到底还是喜欢贞静恭顺的女孩儿,我家平乐就是块爆炭,太后瞧着她都头疼。”
这话瞧着没说什么,却似乎透露出太后已经“放弃”平乐,有意安然,旖景微微蹙眉。
也是,太后若不对康王妃有所意透,康王妃也不会在这时提说平乐的姻缘,平乐是郡主,不可能避开宗人府与天家就定下婚事,太后若还考虑着平乐,康王妃今日就不会来关睢苑。
这似乎也说明康王妃当真知道里头的事。
旖景难免焦灼起来,却也不好追问,陪着康王妃又聊了些家常闲话,直到康王妃告辞,旖景送她出关睢苑登车,才得了一句话。
“不瞒阿景,太后也烦恼过平乐的婚事,说她那般不知收敛的性子不为大隆世俗认同,也责怪我太过骄纵了些,便是换作西梁,虽对女儿家不讲究贞静,反而喜欢英豪阔量,这般跋扈任性却也太过,当年送嫁蓝珠公主的仪仗礼队,就来了两个庆氏嫡女,骑术真是了得的,性格耿直略显张扬,虽不像蓝珠公主喜欢我大隆的琴棋书画,却也不会动辄就挥鞭子打人,便是那样,先帝欲让大隆勋贵娶庆氏女儿,也让人避之不及,太后还打趣道,就算让平乐嫁去西梁望族,只怕也会被人挑剔。”
这一番话无疑便是提点了,太后是有意让宗室女儿与西梁庆氏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