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房

夏日燥热,蝉鸣扰得人心烦。寅时刚过,天色微白。

前些日子,管事送来了两个新丫鬟,名唤秋叶、春江,二人年纪尚小,春江生得圆润些,睫毛弯弯,双眼明亮,总是双手交握,抿唇不语,秋叶则有些消瘦,单眼皮,小眼睛,一双眼珠子总是在转,对周围的事物非常好奇。此刻两个丫鬟都是一脸睡意,衔珠反复嘱咐随傅芷辛出门的大小事项,见她们都一脸认真地点头,颇为满意。

傅芷辛的梦里,林姨娘死后她十分惊惧,疑神疑鬼,见到新来的奴婢就害怕是薛敬容要害她,将春江秋叶赶走,鹿鸣居只剩她和衔珠两人,凄凉无比。她年纪还小,梦中嫁到平王府,才知晓奴婢卖身契是握在所属主子手里的,并不归主母所有。

衔珠昨夜被傅芷辛震撼,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为傅芷辛梳妆完毕,她又再看了一眼铜镜,再三确认镜中女童毫无世俗之气,天真可爱的神色自然流露,终于松了口气,道:“小姐,你看看,这样行吗?”

傅芷辛没有在意:“嗯,先随我去一趟棠棣楼。”

秋叶春江同声应好。

棠棣楼位置偏僻,玉盏打了水,捧着铜盆前行。

凉意顺着脚腕向上爬,她加快脚步,进入内室,见两位主子已然起身,紧忙放下铜盆行礼。

陈姨娘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

傅兰章被叫醒,眼睛还睁不开,摊开小手小脚乖乖地让人穿衣服。

她迷迷糊糊地砸吧嘴,听不清陈姨娘在说什么,只觉得她的手异常温暖,舒服地叹了口气,口里喃喃:“娘……”

陈姨娘帮她系好衣带,听得她的叫唤,手不由一僵:“不是说过了吗,阿乐要叫我姨娘,夫人才是你的娘……”

傅兰章双眼未睁,扑进陈姨娘怀里,软声软语道:“知道了娘,阿乐会乖。”

陈姨娘无奈地摇摇头,将女儿放回床上,到铜盆边用水拧了手帕,一手扶着傅兰章,一手帮她擦脸擦手。

“姨娘,”屋外丫对月鬟轻唤,“二小姐来了。”

陈姨娘有些疑惑:“二小姐?快请她进来。”

傅芷辛进屋的时候,陈姨娘已然梳妆整齐,侯在前厅,桌上是备好的茶水糕点果脯。

她不由一笑:“芷辛不过是来约七妹同行,姨娘何必拘谨?”

陈姨娘身着群青提花纱对襟襦裙,发鬓仅用一支梅花银簪盘起,素净整洁,五官不似皇城人一般精致艳丽,而是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柔美,观之可亲。

据说陈姨娘的祖上是江南人氏,外祖一代才迁来皇城定居,母亲嫁了京都村人,可依旧保持着江南人女子特有的婉约柔美。

她素来文静谦和,低调淡然,与世无争,二房里很多人实在记不得这位姨娘。

傅芷辛与之从无交情,今日突然造访,陈姨娘心中疑惑,面色仍旧波澜不惊,恭恭敬敬地向傅芷辛行礼,傅芷辛一把扶住她。

庶子庶女是庶出,也终是庶主,姨娘不过是侍妾,总该对他们有几分敬意。不过现下大多姨娘都把自己当半个主子,子嗣的半个母亲,倒是模糊了主仆关系。

陈姨娘还想行礼,傅芷辛牢牢地抓住陈姨娘的手,让她动弹不得,温声道:“姨娘莫要同我这般客气。”

不太明白傅芷辛的用意,陈姨娘心中愈发疑惑,只低垂着眼不作声。

傅芷辛这才放开陈姨娘的手,越过她看向傅兰章,傅兰章躲在陈姨娘身后,对她一笑,露出小小的白牙。

“七妹妹真是天真烂漫,”傅芷辛仿佛被她逗笑,略带深意地道,“也是,有陈姨娘护着,七妹妹自然是过得好的,唉,夫人最是严厉不过,六弟儿时被她惊着了,好一段时间唯唯诺诺,全家人取笑了好久……”

陈姨娘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她,随即低头:“二小姐慎言。”

“我失了生母,日后已然没有什么祈望了,”傅芷辛叹了一声,不紧不慢道,“七妹她倒是好,有姨娘护着,怕什么呢?”

她深深看了陈姨娘一眼,见陈姨娘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冷笑一声:“七妹妹,走吧,今日你娘亲要送你到夫人那里,二姐是来与你一起的。”

傅兰章有些疑惑地回头,见陈姨娘对自己点头,便不再有顾虑,上前小心翼翼地牵住傅芷辛的手。

傅芷辛的手顿了一下,回握住傅兰章小小的手。

一路上傅芷辛逗着傅兰章,陈姨娘跟在一旁,悄悄地观察她们。

傅芷辛往日同她们母女二人并未有交集,今日来说的话让陈姨娘暗暗吃惊,算起来傅芷辛不过大傅兰章三岁,竟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想起林姨娘生前死后小姑娘的遭遇,陈姨娘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

如若她日后遭遇不测,她的女儿该如何自处?

待穿过长廊,来到正房,见到端敬福泽的牌匾,陈姨娘压下心中慌乱的想法。

正房的奴婢饮泉低声道薛氏刚起不久,傅芷辛等人便跟着她穿过正堂,到了内屋。

入目是一扇屏风,上面绣着山河,绣工精巧而大气,越过屏风,最吸睛的是一人高的木架,架上放了翡翠白菜、玉佛、金雕凤凰、石刻花鸟等物。走动的时候好像罗地上铺着一整块皮毛,不知道来自什么动物,屋角摆着两个大瓷瓶,瓷瓶边上是一株株盆景,绿植茂盛,生机盎然。屋中整整齐齐摆着黄梨花木的家具。薛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很大,上面的珠链、钗环、玉镯等物甚多,随意乱放,入眼所见无一不显示七大家族的富庶。

薛氏十分富裕,按理说是不在意林姨娘留给傅芷辛的一点小钱,不过她想将傅芷辛牢牢握在手里,自然要她无依无靠,无钱傍身。

进屋的时候,大小姐傅琳已然在屋里,她今日穿着缠枝莹水的茜色褙子,月白裙褂,发鬓间别着一对蝴蝶翡翠雕花,好不娇俏,美中不足的是右眼眼角有一道疤,她似乎感受到了来者的目光,将右脸微微向里侧偏了偏。

“母亲,长姐。”傅芷辛拉着傅兰章给二人行礼。

薛氏任由下人给她梳发,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和傅琳说话:“婧儿,你先莫要急,不过是一点点小疤而已,并不显眼,没什么好怕的。”

“今日云府又宴请,我很久没有见过娉妤了,着实想念她,可是我……”傅琳神色哀愁,伸手摸上自己眼角的疤痕。

她侧过头:“啊,二妹,七妹,你们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早?”

听得傅琳提及二人,薛氏这才淡淡扫过房中行礼的人:“都起来吧。婧儿,你带着你两个妹妹到隔间去吃饭吧。”

说着又爱怜地拍拍傅琳的手背,道:“怕什么呢?不过是一道小小的疤,大夫都说了不会有事的,只要勤用药膏,过几日便消褪了,别放心上。先去用膳吧,我让小厨房备下了你最爱的蜜豆卷和杏仁酥。”

傅琳这才作罢,放开薛氏的手,起身领着傅芷辛和傅兰章去了隔间。

薛氏爱怜无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走出门,收起笑容。

她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陈姨娘,见她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才点点头:“起来吧。”

薛氏在奴婢的搀扶下走到餐桌前,下人鱼贯而入,摆好吃食,她在陈姨娘的服侍下净了手,开始用膳。

“昨夜歇的还好吗。”薛氏冷不防问了一句。

陈姨娘布菜的筷子一顿,方又明白薛氏问的是傅知行,想了想便点头,应道:“老……老爷睡得安稳。”

薛氏挑眼看她:“哦?一切如常么?”

手里的筷子蓦地戳碎了豆腐,陈姨娘心中慌乱,抬起头正巧撞上薛氏的目光,复又低头无言。

薛氏见她这副摸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道:“胆儿大了,敢当着我的面说谎了?他昨夜去了听风小筑是不是?”

二房在薛氏的手里水泄不通,什么动静能逃过她的耳目?更不要说她最上心的夫君。

屋中安静得诡异,陈姨娘夹菜的筷子撞上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是怎么跟你交代的?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陈姨娘听及此,心知不妙,急忙放下筷子,往外走几步在桌前跪下:“夫人恕罪!”

薛氏拿起桌上的筷子,啪地一声扔在陈氏脸上,陈姨娘心知薛氏已然盛怒,咬唇忍痛未敢出声。

薛嬷嬷让丫鬟捡了筷子换一双来,薛氏摆摆手:“罢了,都撤下吧,我没什么胃口。陈姨娘,你替我去听风小筑去走一趟,把这个东西送去吧。”

陈姨娘身边的丫鬟接过盒子,行了礼方退下。

薛嬷嬷一边帮薛氏顺气,一边道:“夫人,再怎么的也不能不吃饭啊,气到的是自己的身子不是?”

薛氏闭目:“我莫不是造了什么孽,那小妖精从前在薛家闹我就罢了,现今我嫁人了,她竟也眼巴巴地贴过来。”

薛嬷嬷叹气:“不过欺夫人心软罢,瞧她厚着脸皮在傅府住着,老爷要真对她有意思早收了做妾,怎么会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是一个庶女,从前在家里就不受人待见,现在还能翻了天去?”

薛氏看向薛嬷嬷,复又移开目光:“她喜欢,就让她住着吧,好好地住着,这辈子就不要走了。对了,你告诉屋内那两个不成器的,让她们随婧儿一同去广平侯府吧。”

“这……两位小姐未曾去过什么宴席,若是不愿意前往呢?”薛嬷嬷有些迟疑。

薛氏嗤笑:“婧儿不愿出席宴会,怕大家嘲笑她的疤痕,盯着看。不过是些小孩子,容易被新鲜的事情分散注意,第一次见两个生面孔还不围着转?再说了,哪个小孩子不爱热闹的,我这边同意了,她们还不争着抢着要去?”

“夫人高明。”薛嬷嬷赞道。

“还有,让她们把自己的丫鬟带回去吧,以后除了晨昏定省都不用来了,看得我心中烦躁。”薛氏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薛嬷嬷领了命,扶着薛氏去了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