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傅府的时候,天色已然转黑。
三人在游廊里遇见钟讳,他是薛氏聘的琴师,此时背着琴,正要离开,忽然见着三个小女孩,愣了一下,同她们问过好,然后目不斜视,匆匆离去。
“这是教我琴艺的钟先生,他是我的先生里严厉的一位。”傅琳望着他的背影,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傅芷辛看了一眼钟讳的背影,若有所思。
待走到尽头,秋叶春江两个小丫鬟正在垂花门边焦急地等待,见等的人回来了,忙凑到傅芷辛身边哭哭啼啼地问西问东。
傅琳觉得十分好笑,便打趣道:“你们两个小丫鬟可真真有趣,怎么要二妹反过来安慰你们?”
两个小丫鬟止住了话,皆有些无措。
“她们二人前些天才刚被买入府,被分到我身边,年纪尚小,又未受教,自然是什么都不懂的,让长姐见笑了。”傅芷辛解释道。
傅琳点头表示了然。
傅芷辛安抚好两个丫鬟,待她们情绪平复,便带着她们一同去正房向薛氏请安。
许是天色已晚,薛氏没有为难她们,问了几句,将对月交还给傅兰章,又留下傅琳,便让她们各自回去了。
要到鹿鸣居之时,远远看去,鹿鸣居居然灯火通明,傅芷辛心下生疑。
自林姨娘死之后,鹿鸣居就剩她一人,每日仅她的主屋以及边上的奴婢居处亮着灯,鹿鸣居已然很久没有这样的景象了。
她加快脚步回到鹿鸣居,见傅知行身边的孙达、吴伟正在门口静静地候着,她与二人点头示意,吸了口气平复心态,缓缓踏进屋里。
屋中所有灯盏齐齐点亮,傅知行坐在正堂的桌前。
他穿着一件寻常的黎色直裰,不过而立之年,面容威严而儒雅,通身带着书卷气,肃穆的神色皆与这个温馨素雅的小屋格格不入。
衔珠正为他的茶杯里续茶,见傅芷辛回来,不由得松了口气,秋叶还没见过主家,惊呼出声,一边的春江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拘谨地低下头。
衔珠对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离去,春江拉着秋叶行了礼,带上门退下了。
“父亲。”傅芷辛对他一礼。
傅知行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不要这般拘谨。听你屋里的下人说,你同你长姐,还有兰章出去玩了?”
傅芷辛微笑:“是的呢,我同兰章都是第一回出门,外边的风光是以前不曾见过的,可有趣了。”
傅知行点头:“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甚好。”
衔珠又为傅知行斟茶,傅知行四下环顾着鹿鸣居,见傅芷辛还站着原地,似乎有些无措的样子,问道:“怎么不坐?”
傅芷辛摇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目光似乎有些悲伤:“许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芷辛有些……”
傅知行见她这模样,不由叹了口气,道:“近来公务缠身,你娘亲走之后不曾来看过你,你最近过得如何?”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补充道:“你以往是最喜欢到我跟前玩的,现在为何见了我如此拘谨?若受了什么委屈,大可以同我说。”
听及此,衔珠拿着茶壶向傅芷辛悄悄一礼,便悄无声地退下了。
傅芷辛有些哽咽,扑到傅知行怀里:“芷辛很好,芷辛只是……想弟弟和娘亲了。”
她已然很久没见过这个生父了。
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傅知行,是在她的婚事定下之后。那时候她沉迷于长姐编造的美好谎言,以为平王世子是个好夫婿,以为自己痛苦的人生将要改变,未曾想许久不见的傅知行来寻她,过问她意愿。
那一日她正满心欢喜,认真绣着自己的枕巾,傅知行却来了。他敲了敲门,隔着门问了一句:“芷辛,为父问你,你真愿嫁到平王府?那可不是什么好亲事。况且齐州路远,你在那边若出了什么事,家里不好照应。”
在薛氏膝下教养长大,傅芷辛已然很久不曾见过这个亲生父亲,又因失贞自觉卑劣、羞耻,虽此事傅知行不知,可她心中有愧,不愿与傅知行交谈,对这个父亲只存惶恐,父女之间的关系渐行渐远。。
听闻父亲的声音,她有些惊讶,慌乱之中银针扎入食指,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颤抖着答道:
“女儿……愿。”
一滴血自她指尖无声滴落,正滴在红绸上,金线鸳鸯眼角宛若滴血泪,仿佛在无声昭示她往后的人生。
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傅芷辛有些恍惚,本来只是想假装难过,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上眼眶。她觉得心口闷得慌,视线一片模糊,明明能清楚闻到傅知行衣襟上浅浅的笔墨味道,却看不到衣襟上的花纹。
对于女儿忽然的落泪,傅知行显然慌了手脚。
他不知道傅芷辛在难过什么,抚摸着傅芷辛的头发,试探地问:“我知道你怪我送走了你弟弟,就算裳娘过世,我只放他归家拜祭一日,次日责令他立马动身,留你一人在鹿鸣居,孤孤单单的。可须知岁月不待人,早些进学,学业有成,方成栋梁之材。季旸生来为庶,自小不如伯昶聪明,若不早早启蒙,如何有出息?唉,我平日政务繁忙,你总是孤零零的,若感到害怕,不若到你母亲那里去住?有你长姐常去做个伴也好,这里怪冷清的。”
伯昶是傅琛的字,他是薛氏产下的嫡长子,傅琳的同胞哥哥。薛氏刚生下这一对龙凤胎的时候便很得意,后来傅琛天资聪颖,傅琳相貌脱俗,薛氏更是风光无比。
而季旸是傅暨央的字,他尚小之时被薛氏一吓,受了惊,很长一段时间唯唯诺诺,不敢见人,被众人取笑,林姨娘日日哀叹,傅知行花了很长时间才将他调教好,不过资质一般,有傅琛的对比更显平庸。
傅芷辛摇摇头,想要止住眼泪,却哭得更凶了,哽咽着答:“这、这里有娘亲留下的东西,都带着她的味道,女儿……女儿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
“如此,你不要伤心了。”傅知行道。
傅知行是当朝中书令,文思敏捷、出口成章,却不知如何安慰失声痛哭的女儿,半天只吐出这一句木楞的话。
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会话,傅芷辛已将傅知行的衣襟哭湿一片,却始终未听他提起林姨娘,心中万分怅然。
她沉吟一番,奶声奶气地道:“娘亲故去之前托付芷辛一事,父亲可否相助?”
傅知行点头。
“母亲频频派人催我,让我交出鹿鸣居库房的钥匙。我知道母亲是一番好意,她怕芷辛年纪尚小,丢了财帛,我也不愿违背她的意思,本欲交出钥匙,谁料这几日每每入梦,便梦到娘亲,” 她直起身,缓缓看着傅知行,“梦里娘亲泣着血泪,说她不舍……我想起娘亲临了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给了留下的东西不多,希望我能好好保管,以后也是一份嫁妆,护着我嫁人。”
傅知行又点点头,叹:“这倒是裳娘的一贯作风,她总是思虑周全,在你的事情上尤为小心。”
傅芷辛擦擦眼泪,哀求地看着傅知行:“娘亲留下的东西不多,对母亲来说不值什么,于我却样样可寄哀思。父亲,我能不能自己保管?我发誓,一定好好看护娘亲留下的东西,她去的这样突然,若连她留下的最后几样东西都不在身边,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傅知行沉默。
傅芷辛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心思,反思方才的话是否有哪里说错,半晌她忽然听到傅知行开口:“也好。”
傅知行拿衣袖为她擦了擦眼泪,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得空再来看你。”
所愿达成,傅芷辛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觉,收起心思,低头嗯了一声。
又环顾了一遍鹿鸣居,傅知行起身,拍拍她的肩:“忧思伤身,莫要再难过了,往后千万顾惜自己。若有难处,便来找我。”
傅芷辛拉着他的衣袖,心中有些不舍,最终还是将他送到门口。
“父亲也多保重,近来夜里风大,莫要着凉了。”
她将傅知行送出门,回头见秋叶虽好奇地远望傅知行得背影,身侧的手却不住发抖,不由被她逗笑。三个婢女不知她为何发笑,见她面上带泪,又哭又笑的模样,心生疑惑,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