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有些凉了,却将天空吹的愈发湛蓝清翠,漫天的星光璀璨闪耀,远处清濛一片,脚下却是松软的雪地,恍惚间,张元济仿佛身处仙境,连气息都清雅了不少。此时若说那些红尘琐事,张元济也觉得委实有些对不起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元济不自禁的喃喃念道:“孤篇传世,名不虚传啊!”
说话间两人转过一条小路,拐角处八角飞檐,却是一亭。两人入亭坐下,那亭建的甚是巧妙,虽不在崖边,但人坐其中,过眼处便是青青夜空,千千晚星,似是伸手便可触摸。
“生也罢,死也罢,太平难觅安乐人,乱世亦有逍遥侯,”朱丘摇头说道:“依筱公如今的声望家资,作个逍遥侯,绰绰有余,为何又总是牵扯不下呢?”
“许是读了太多的夫子书吧,”张元济自嘲的一笑,旋即反问道:“莫说我,便说是你,在这夏威夷作个陶朱公,稳稳的也是一世逍遥,为何却是少年白发?”
“借筱公的话,是中华的经义误人啊!”朱丘也是飒然一笑,“筱公在洪字酒楼可见到一个少年,名唤向海渊的吗?”
“那少年纵马而来,断言中华将起,西洋欲落,如此奇人,也只有夏威夷才得一见了。”
“得筱公一赞,向海渊这几年也算未白费苦功。不过,他想回故国的事情,被我拦了。”
“这是为何?”
“无他。筱公博古通今,当知道鸦片开国之时,我中华与西洋之对比吧?”
张元济沉吟一下,这鸦片开国,委实是中华之痛。天朝上国一夜沦为山野之鹿,任人追逐分割,再不能止。
“西洋船舰炮利,我中华闭关锁国,远落人后,痛也悔也!”
“筱公此言有失偏颇了”朱丘摇头叹道:“方其时,我中华物力丰饶,甲绝天下。丝绸、茶叶行通世界,为我中华赚取多少白银!若果真是公平通商,那不列颠人,那高卢人,那葡萄牙人,何人能是我中华之对手。不出十年,必然经济凋敝,国力衰竭。”
中华向是如此,若是败了,那便是一切都败了,再无半点可取之处;若是胜了,那便是一切都胜了,再无半点非议之处。可胜败存亡,又岂是轻易断言的?
这些念头在朱丘脑中闪过,让他更觉未来之艰,“所以不列颠人丧心病狂,用鸦片倾销中华,鸦片是什么,是毒物,是毁人的毒物,是丧国的毒物。用这等毒物赚取利润,可见不列颠人根性之卑劣,举世难寻!”
张元济见朱丘脑门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头上白发似是更加雪白,不禁伸手过去,拍拍朱丘的肩膀,“阿丘,莫要太过伤神!”
“让筱公担心了。”朱丘平复下心绪,又复说道:“鸦片不过是不列颠人开战的理由,而中华技械落后西洋太多,一战则败,屡战屡败,赔款割地,终至今日之境。”
是啊,今日中华再不复天国上朝的荣光,只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妇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回味着昔日的容颜,而现在只是慢慢等着无常取命,或是任人蹂躏。
“武备不修,何来国强民富?便是富甲寰宇,也终将为人掠夺,两宋如此,满清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朱丘续道:“一叶书院的这些人,学不得绘画和音乐,更修习不了诗词,他们的使命,只能去研习谋与战,只有经过血与火,守护住万里边疆,中华才能复起。”
“公子此话让人汗颜啊!”张元济叹了口气,“想我经世的这四十余年,真是碌碌无为啊!”
“筱公自谦了。”朱丘摇摇头,却不似只是在安慰张元济:“中华不是美利坚,彼处开国时不过十余地移民,亚当斯自可以说,先习谋与战,此习商与农,再次音与画。可我中华历经千年,文明璀璨,有人修习谋与战,自也需有人修习商农及琴棋书画。若是中华文明不存,他日即便强国,那强国是哪国?”
“筱公辛苦维持商务,于中华善莫大焉!有筱公作这薪火接替之事,中华文明便可延续,将来举起的刀剑,也不会黯淡无光了。”
说到这里,脚步声忽然近了,唐娜踩着积雪,袅娜的向这边走来,却是茶水已然备好,夜里雪崖风凉,劝二人回去的。
听到唐娜的话,张元济才觉得手脚果然有些冰凉,他使劲的跺了跺脚,搓了搓手,活动几下,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气。
三人慢慢的往回走,极远处忽然像是有流星划过,跟着虚空近处也升起红色的流星,却在不远处绽开。
“朱伯伯已经胜了!”唐娜停住脚步,看着烟火面露笑容,连连拍着手掌:“只是不知折损了多少人手。”
见张元济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唐娜便向张元济解释道:“白人叛匪勾结了不列颠人,向趁欧战还未完全展开之时,颠覆夏威夷,朱伯伯这次回来便是帮我们平叛的,司徒伯伯也带了致公堂的人手来。”
“其实不止不列颠人,”朱丘笑着插言道:“若是只有不列颠人,是不会惊动父亲的。父亲是为了家仇而来。”
“家仇?”张元济不解的很:“三年前在中华,公子不是已经与清室一笑泯恩仇了吗?”
“筱公说的,是国仇,”朱丘哈哈一笑:“亡国而未亡衣冠,自然可以一笑而恩仇泯,但这家仇,却是私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这私仇竟重于国仇?”
“今夜与筱公说了,倒也无妨,”朱丘口中虽是这么说,眼睛却看着唐娜,似是想起哈德逊河上的那夜的雪色,“一甲子前,朱家祖上厌恶了与清室的缠斗,便远渡重洋,去了美利坚……”
三两句间,朱丘便将朱氏一族在美利坚大陆上的遭遇简略的与两人说了,“祖父死后,父亲技艺未成,便在南洋避祸修习,艺成之后便舍家渡海,重回美利坚报仇雪恨。然而仇人深藏幕后,父亲寻查一年,也毫无头绪。若不是威廉•麦金莱遇刺,恐怕父亲一生也无所获。”
威廉•麦金莱?这个名字张元济依稀有些耳熟,似乎哪里听过。忽然一丝亮光在脑海中闪过,张元济想了起来,这威廉•麦金莱是美利坚的总统,当时他的遇刺身亡,便是在中华也是沸沸扬扬。
许是觉得朱丘在这人世间有些无聊吧,也或许并不只有中华的神仙借着悲天悯人之由拣选传人,乱世逢迎。这欧洲之地,神爱之处,便也有一族人家,本是圣殿骑士团中最为有力的一部,圣殿骑士遭到诛杀之时,不知如何这一族反而更加兴旺。因着圣殿骑士团建立的强大金融系统、巨大的声望和那精锐的兵士,在百十年间,这一族逐渐将触角伸到了欧洲权力中心,屹立在欧洲之巅。便是英格兰内战、法兰西革命,也处处可见其幕后操控的痕迹。
但其操控美利坚的图谋却在无意之间被朱氏四兄弟阻断,这便恼了当时主事的斯加特,斯加特一怒之下,伏杀朱氏四兄弟。便是当时的亚伯拉罕•林肯,也遭了池鱼之殃。
十余年后朱丘的祖父朱桢公复仇,将斯加特在美利坚的人手屠戮殆尽。斯加特几番围剿不成,便从欧洲求来公爵卫队,想要伏杀朱桢公,不料朱桢公技艺绝伦,反将其诛杀干净,若不是为救朱一舟,只怕斯加特临死一枪,也不会杀得了朱桢。
若不是朱一舟矢志报仇,这恩怨倒也就此终了。朱一舟追查威廉•麦金莱之死,终于又和这一族放对。当这一族在美利坚的主事人又被暗杀后,远在苏黎世的这一族族长,愤恨之下派出公爵卫队,当公爵卫队那独特的着装出现在朱一舟眼前时,朱一舟泪满衣襟。终于在茂宜岛上设伏,将公爵卫队全部诛杀。
“这仇怨结的深了,已经化解不开,”朱丘笑笑,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无奈,“我既是朱氏长子,自然要了结这一次仇怨。”
“你破关而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唐娜也是此时才知道这些。
“也是也不是,”朱丘解释道:“这一族在白人中偌大煊赫的势力,与其为仇,几乎便是与天下白人为仇。本来我是劝父亲收了这仇怨之心的……”
“那为何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
“父亲都将战场摆在了茂宜岛,我还如何抽身而退?何况今夜阿萨辛已来了这白山之巅。”朱丘看着举头三尺繁盛亮丽的星星,话声中似觉无奈,更多好笑:“既要战,那便战。在白人与华人这一场争斗中,又岂单是我朱氏一门要大报仇?这仇怨也许只是个引子,不论有与没有,白人与华人,总要分个高低上下。朱氏私仇,倒不过是顺手之事。”
“你口中说的这一族,究竟是哪一族?”张元济插言问道。
朱丘笑笑,似乎有些不屑:“是欧洲的以吕马一族,不过成气候之后,以吕马自号巴耶稣(bar-jesus),意指耶稣之子。筱公,唐娜,我朱丘这一世的敌手,竟是神之子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