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入了五月,哈尔滨还是刚刚落了一场雪。即使落了一场雪,这山野之间,在白雪没有覆盖的地方,仍然可以看到许多绿的草,碧草白雪掩映之间,却是点缀着红黄诸色开放的山花,更有间或几只野兽,跑动在这白雪碧草红花之上。此时空气清新芬芳,山野美丽,正是踏雪游春的好时节,可别说是游人,便是那田地间,本该有无数人劳作的地方,现在也是半个人影也无。
忽一阵马蹄声急,响如爆豆,打破这天地间的岑寂。远远的大路上,两骑马飞也似的奔了过来,看那身形,前面马上的,是一个壮年男子,有着普通东北汉子的壮实干练,后面一骑马上,却是一个东洋装束的青年。两人都用厚厚的口罩遮住口鼻,眼睛还带着一个西洋式的风镜,厚皮帽子搭下来护住耳朵,竟是将全身裹了一个密不透风。
转眼之间,两人便来在了哈尔滨城门之处。两人都是紧紧一拉马缰,慢慢的将马速降了下来,毕竟城中不比野外,就算心里再急,也不能在这城中奔马。
可等一进了城,两人便有些发愣。只见前日的落雪,在这城内竟如同刚刚落下的一般,脆软如新,平滑如镜,没有半点人的足迹,更别说马蹄车辙。这里竟不像是昔日繁华的边境之城,倒像是个久无人烟,荒废了多年的古堡。
年轻的东洋人轻磕马肚,赶上半个马身,对着那个壮年汉子感慨的说道:“云堂老师,难怪大哥不顾十年之约未至,便化名来这白山黑土之地,这次的鼠疫,果然厉害的很!”
原来这壮年汉子,便是昔日在南洋救了朱丘的马雷马云堂,这个年轻的东洋人,却是邮轮之上,朱丘收下的宫本兄弟中的宫本义雄。两人急如星火般奔到哈尔滨,实在是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知在这里参与扑灭鼠疫的朱丘朱方生。
听到宫本义雄的话,马雷只是点了点头,内心却有些焦虑,一是带来的消息委实沉重,二是担心此处的朱丘,鼠疫的酷烈,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昔日他与徐锡麟出山海关,游历东北,曾经到过这哈尔滨城,那时这里何等喧闹拥挤!
马雷心中焦急,便紧紧夹住马肚,将速度提了上来,谁知快奔了数百步,仍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只是路上依稀有了一些人迹车辙。
“云堂老师,那边有人!”宫本义雄停在一个岔口处,向右边路口指着。
马雷拨转马头,靠了过来,果然看到那边有几个身影在晃动,因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大衫,头戴白帽,又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口罩,与四周的雪色浑然一体。刚才马快,竟然没有看出来。
马雷催马过去,对着几人一抱拳,说道:“各位辛苦!在下来这哈尔滨寻人,但是不知道这防疫本部设在哪里,不知道各位能否给在下指示一下?”
马雷说的客气,忙碌的几个人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说道:“老乡客气了,听你的口音,也是东北人儿吧?来这是寻家里人么?兄弟,你心里要有个准备。这大半年里,死了老牛鼻子人了。好多人,也不知道是谁,就一把火烧了,兄弟,要是真有你家里人在里面,可别埋怨,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你不知道,我们这队人,都换了三茬了,前两队人,大部分也给烧了……”
这人还要磨磨唧唧说下去,马雷已经有些不耐,正要打断那人话头,另一人却抢先开口呵斥道:“老疙瘩,乱嚼什么舌头,人家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在这瞎说什么!”
那人肯定是这队人里领头的一个,他话一说完,那老疙瘩便不再言语,低头去干手里的活计去了。那人转过身对马雷淡漠的说道:“老乡不要见怪,兄弟们这几日没见过多少人影,心里有些发闷,话就多了些。你要去防疫本部寻什么人?要是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去的好,虽然这瘟疫刚刚消停了下来,但防疫本部还有许多病人,没事还是不要去的好。”
马雷听完,心中更是着急,实在不愿再多耽搁,便说道:“我要寻一个年轻人,十六岁左右,叫做方生。家里有些急事,想跟他说一下。”
“什么?你是来找方爷的?怎么不早说!”那人听到方生的名字,一下就变了态度,“您是方爷家里的人?家里出什么事了么?需要人手吗?要是需要人手,您千万跟方爷说一声,我们哥几个绝对不含糊!”
说完,转身冲着那老疙瘩说道:“老疙瘩,这里不用你了。你带着这位老乡,去防疫本部找方爷。快着点,要误了方爷的事,回来看我怎么削你!”
老疙瘩答应一声,从一边墙角搬过一辆自行车,翻身骑上,对着马雷和宫本义雄一招手,就向前骑去。
说起来,这自行车,还是马雷按朱丘的吩咐,亲身到美利坚置办并运过来的。虽然这东北的气候和街道,并不太适合自行车,但朱丘用它,是因为自行车小巧便捷,重要的是,不会感染瘟疫。所以在这场东北大鼠疫中存活下来的,特别是防疫本部的人,大多对这自行车,骑的溜熟,几个手段高的,还能玩出些花活儿来,这也是繁重工作中的唯一的一丝快慰了。
有着老疙瘩引道,不一会儿就到了防疫本部的所在了。防疫本部是对门的两座院落,西边那座,用作病房;东边那座,才是本部人员办公及休息住宿的地方。
三人将车子马匹放好,宫本义雄便要摘下口罩,老疙瘩紧忙阻止:“这位小哥,在这哈尔滨,口罩可是随便摘不得,这可不是防寒,是防疫!”马雷也瞪了宫本义雄一眼,宫本义雄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声。
由老疙瘩引着,也没有人阻拦,两人便进了东边的院落。院里的落雪早就被扫的干干净净,四处都摆满了晒置中药的架子;一角的屋子里,露出一排排西药架子,马雷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自己在美利坚采买的药物。
三人往前走着,冷不丁旁边有个声音惊疑的叫道:“是云堂大哥和义雄吗?你们怎么来了?”
马雷一回头,见一个也是穿着白色大衫,脸上戴着白色厚大口罩的人。马雷仔细一看,却是方信孺——去年十月份鼠疫一发,朱丘便命方孝孺留守夏威夷,看顾书院;马雷调度药品物资;他却带着方信孺并洪门中一些人手,来这东北之地防灭鼠疫。算来,已经有大半年了。
“孚若,我有事来寻公子。”马雷见了方信孺,心里才觉得安稳下来,“多亏这位兄弟给我们带路了!”
方信孺看看旁边的老疙瘩,嘿嘿的笑了,说道:“原来是老疙瘩呀,也不是什么外人。这次多谢你了,回头我再弄些好酒,咱们再好好喝!”
老疙瘩厚实的一笑,说道:“给三爷跑跑腿,值当什么!我那里还有活儿,就不耽搁了,免得赵老大发火。”
方信孺点点头,说道:“替我谢谢赵老大,回头跟五队的兄弟们说,今儿晚上我可能没空,明儿我整些酒,兄弟们好好走几个!”
老疙瘩一拱手,便急匆匆的走了。马雷等他走后,便瞪着方信孺,说道:“半年多不见,你张口闭口就是酒,你功夫练好了?公子允你喝酒了?”
方信孺哈哈一笑,说道:“云堂哥,这哈尔滨的天气,鬼冷鬼冷的,要是不喝些酒,身子可扛不住。每天二两酒,这可是大哥允许的!”
马雷见方信孺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问道:“公子在吗?我有急事寻他!”
方信孺一边在前面带路,引着二人,一边回道:“在。你们来的巧,大哥刚从长春回来。你们可不知道,这鼠疫着实厉害,一旦感染上了,两三天就死。刚来的那几天,出去看的时候,一地一地的死尸,我那时,可是吓的要死!”方信孺叹了口气,“怪不得大哥不惜冒着被清门发现的危险,也要过来。你们不知道,要不是大哥和伍连德主持有方,这东北,恐怕就剩不下多少人了。”
马雷听着方信孺的话,不禁有些感慨。倒不全是为这东北的鼠疫。要知道,这方信孺从小便顽劣无比,只是在朱丘面前收敛一些,其余的人,就是在他母亲面前,也是无所顾忌。夏威夷上,人人头疼的小霸王,说的就是方信孺。想不到来这东北大半年,竟然懂事了不少。这公子果然是个教育人的好手。
这东院并不大,只是将四周几间民房都打通了,做的一个临时场所。不一会儿,三人便来到最后面的一处小院处,马雷看了看,不过是普通的土坯茅屋罢了,比起夏威夷陈公馆,实在是差飞了。
听见脚步声,左边门打开,宫本义英从里面走了出来。宫本义雄见到哥哥,刚要张口大呼,却见宫本义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轻的走过来,对三个人说道:“小声点,大哥赶了一天一夜了,刚刚睡下。”
说完,他冲宫本义雄点点头,却对马雷问道:“云堂老师,您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马雷却没有答话,引着三个人轻轻的走出院门口,方才问道:“怎么累成这样?不是伍连德在这里主持吗?他去哪里了?”
宫本义英和方信孺互相看了看,还是宫本义英说道:“伍连德去奉天参加万国鼠疫大会去了,还没回来。这里现在是大哥全权负责防疫的事情。”
马雷皱了皱眉,闷声说道:“这鼠疫还没完全消解下去,开什么鼠疫大会!”
方信孺摇摇头,解释道:“伍连德本来也不想去,是大哥非要他去的。大哥说,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中华在世界面前堂堂立足,也为世界的鼠疫防治做点贡献。”方信孺没说的,却是朱丘昔日在纽约,见到日本的野口英世,佩服之余,又复叹息,我中华数千年引领时代潮流,今日在医学一途,竟连日本也比不得。这次恰好伍连德扑灭鼠疫,端的功劳甚巨,朱丘便有心成就伍连德之名,要与野口英世并世而立。
马雷还待要说,方信孺已经岔开话题,又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要让你们亲身过来?”
马雷叹了口气,说道:“四月末宋玉琳和喻培伦举事,事败殉国了。”
方信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大哥来东北的时候,不是有过严令,鼠疫不灭,洪门不举事吗?他们怎么能不听号令?”
马雷也有些恨恨,说道:“他们没有鼓动洪门,而是去广州参加了孙文和黄兴组织的同盟会起义。”
方信孺怒道:“糊涂!要是举事成功,清国将注意力转到南边,这鼠疫谁管?……”
方信孺的声音有些大,众人方要叫他小声,屋内朱丘有些疲累的声音传了出来:“三弟,吵闹什么?洪门有人举事了吗?”
听到朱丘的声音,方信孺看见宫本义英狠狠的瞪着他,便嘿嘿干笑几下,拍了拍头,摊了摊手,四个人便向屋内走去。
马雷进了房间,见朱丘刚刚起来,正在打水洗漱。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不过两张床,几把椅子罢了。四人一起进来,倒显得这屋内有些拥挤。
朱丘见多了马雷和宫本义雄,身子微微一顿,手上的活儿也停了一下,便冲宫本义雄问道:“义雄,我让你待在夏威夷,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宫本家只有你们两个男子,鼠疫厉害,这里有你大哥经历就行。”
宫本义雄想不到朱丘上来第一句话竟然说的是这个,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被小瞧的感觉。宫本义雄便说道:“大哥不要小瞧我,我虽然比不上大哥,但是也和孚若差不多,他能来,我也能来!”
宫本义英瞪了他一眼,好在朱丘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小看你,鼠疫凶险,你宫本家总要留下一个人延续血脉。你难道没看见,我也没带孝孺来吗?”
朱丘说着,将手巾泡在热水里,绞着,又对马雷问道:“云堂,出什么事情了?洪门哪个堂口没遵从号令,举事了?”
马雷奔了一路,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但是看到了朱丘,却又有些不好开口,因为此时的朱丘,实在是太瘦了,形销骨立,满面疲乏,一双眼睛红的厉害,肯定是好几夜都没睡好过了。但马雷狠狠心,还是如实说道:“喻培棣来报,四月二十七日,同盟会在广州举事,宋玉琳和喻培伦俱参与其中,并且,两人、都……殉国了!”
马雷说完,见朱丘仿佛呆了一呆,不过片刻,便又拿起毛巾,覆在脸上,双手紧紧的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毛巾拿了下来,脸上水迹斑驳,也不知道究竟是热水,还是热泪。
朱丘又擦了几下脸,边将毛巾拧干,边对着马雷道:“这么说,洪门长江流域,又没有了负责之人了?你来是为了这件事吗?”
马雷点点头,说道:“主要便是这事。不过,来的路上收到赤骥的消息,清朝要组建内阁,不过内阁成员已经内定全为皇族中人,汉人一个也没有。赤骥分析,此举可能招致汉人离心,天下之变,恐怕就在顷刻。”
朱丘呆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本来还计划着,等这东北鼠疫消解之后,从鲁豫等地迁移些贫民过来,充实边地,想不到……”
朱丘长叹一声,续道:“想不到十年之期未至,就已经到了生死搏杀之时。”
朱丘看了看屋内的四人,说道:“烦请云堂,立刻回转夏威夷,传我号令于洪门总舵,令振武堂所有人员,整装归国,各依先前计划行事;义英,你留在此地,待伍连德回来后,将此间之事交托与他;”
“信孺,你去传我号令于东北盗骊白义、河南逾轮、山东骅骝,告诉他们,这白山黑土之间,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鼠疫也已经消解,若是有那家中贫苦,又不惧艰险的,便来闯一闯这关东之地吧。我洪门会在这里,护佑他们,让他们勤劳有所得的!”
“义雄跟着我,先去上海,在筱公那里探探消息。”
说完,朱丘转头对马雷几人说道:“事情完毕之后,六月一日,我们在广州相见。云堂,你来的时候,把孝孺和阿林都带着。这一次,便是我洪门与清门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四人听的朱丘吩咐,心中都是激动无比,觉得胸口的血,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四年前夏威夷的那场风云变幻,方信孺和宫本义雄都还年幼,并没有参与其中,此刻眼见一场更加宏大浩瀚的风暴就要来临,心中着实万分的期待,恨不得大声叫喊出来。
朱丘却是有些失神,不知道是这些日子的疲累所致,还是想到马上要来的洪门举事,心中有些感慨。好一会儿,他才又说道:“云堂,此地不是久留之所,你和义雄还是早些离开吧。上船之前,务必按我所说,将衣物全都换过消毒,也吃些草药防备瘟疫。不要将鼠疫带到了岛上。”
马雷点点头,说道:“公子放心,这等事,我理会得。”
朱丘点点头,又对宫本兄弟说道:“你们兄弟,跟了我也快十年了,等这次的事情一了,我便没有什么能教你们的了。义英这些日子也见到了许多和夏威夷不一样的事情,将来如何自处,你们也要好好想想。”
说罢,朱丘抬头看了看这茅草屋顶,想到逝去的宋玉琳和喻培伦,以及四年前的徐锡麟,心中却是百般滋味涌起。
故国啊,你是不是,已经等待的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