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罗伯雄赴省城上位之后,罗家大宅中倒也安宁。一月之后突然跟罗伯雄赴省的一个仆人跌铁撞撞跑回罗府,一进门就大呼大叫:“夫人!少爷!大事不好了,老爷被杀了!老爷被革命党杀啦!”
王氏听得清楚,一下子晕倒在椅子上,忙得众丫环掐人中,灌姜汤,七手八脚不亦可乎。罗鸿飞只觉得天旋地转,晃晃悠悠,只差没倒下,幸亏双手扶住桌子,还有两个丫环搀住他,才让他站稳。
“天哪!这是造的啥子孽哟!老爷呀,老爷呀,你死的冤呀!死得不值的呀!……”刚醒过来,王氏就大声嚎哭起来,“呜呜,呜呜……”
罗鸿飞好不容易才稳住,问报信的仆人:“老爷不是咸与革命了吗?革命党为什么还要杀他?”
仆人匍伏地上,满脸污浊的泥水,边哭边说了罗伯雄在省城被害的经过。
上任之初,一切都好顺手,罗伯雄先到省长衙署上任,又到财政厅任职,办公做事尚还顺利。昨天驻防成都的革命军一个标统(相当于现在师长)尹昌衡和保路同志会头头罗纶带着全标的士兵全副武装入城,占领全城。他们二人带着百十号士兵冲进督军府,。蒲殿俊正在召集省政府大员开会议事,尹昌衡和罗纶带兵冲进会场,大声责问蒲殿俊为何任用前清大员,篡夺军政府大权,意图复辟。说话间将盐道晏焕文、守备。刘世龙等人一一用枪打死,最后抓住蒲殿俊也要一齐处死,罗伯雄上前劝阻,惹恼了尹昌衡,骂道:“你罗伯雄也是前清一品大员,投机革命,不得好死!”于是乱枪将蒲罗二人一齐打死。后来又抓住赵尔丰一刀砍死……
“伯伯,伯伯,咋个不听伯娘的劝呢!”罗鸿飞仰天长叹,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那年罗鸿飞刚满二十岁。罗鸿飞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十四岁那年中秀才,参加最后一次乡试中举人。因为朝廷废除科举,他也不再考进士了。借着有病,不去读书了。一直在家中画画养鸟下棋。罗伯雄几次想为他买个前程,在省里或京里某个差事,都被他拒绝了。十八岁他和刘氏成亲,至今才有了女儿兆琪。
姨太太们也知晓老爷的噩耗,纷纷来到花厅围在王氏面前呼天抢地哭起来,个个都像泪人儿似的。看到姨太太们都如此伤心,王氏越想越后悔,越哭越伤心,不多会又昏死过去了。
罗鸿飞吓得抱住王氏,不停地叫:“伯娘,伯娘,醒醒,快醒醒!伯娘你吓死孩儿啦!快醒醒。”
姨太太们忙叫丫环老妈子掐人中、灌姜汤。一阵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才把王氏唤醒。众姨太太都松了一口气,止住了哭声。
不料罗鸿飞却因情急忙乱而火攻心,大咳起来,一阵猛烈急促咳嗽之后,突然大口吐出鲜红血水。
王氏才苏醒过来,见罗鸿飞大口吐血,忙抱住鸿飞,喊道:“鸿儿!鸿儿!你这是咋个的嘛?把娘吓死了……呜呜……”
“伯娘……没事儿……孩儿,没……没事儿。”罗鸿飞慌忙止住咳嗽,吩咐人端口水来,漱了漱口,挺胸站直,微笑道:“伯娘,孩儿好好的,无甚大碍。”
王氏十二分不放心,叮嘱道:“鸿儿,不可大意,马上请个郎中先生好好瞧瞧。”
“是,伯娘。”鸿飞不敢拗了她的意思。
众姨太太们此时七嘴八舌说起应如何将老爷遗体弄回来,如何设灵,如何在罗家茔地下葬,如何料理后事……
“住嘴!” 王氏心烦如火燎,大声喝道,“从今罗家之事,由正室做主。罗大,听着……”
管家罗大即刻带了十名身强体壮的男仆壮丁,清一色青衣短衫,悄悄混进成都,来到寓所。先带来的仆人已经将罗伯雄遗体弄回寓所,正停放在正厅。罗大立即吩咐仆人去寿材店买回一口上等的黑漆楠木棺,仔细装敛好,装上一辆马车,连夜往回运。尽管城内很乱,此时已是岗哨林立,三步一哨,五步一卡,盘查过往之人。每当路过哨卡时,罗大必上前给卡中长官几块大洋,谎称主人是个绸缎商,暴病而亡,准备运回老家下葬。岗上长官见众仆一律是平民打扮,低头扶着灵柩,悲戚如斯,于是不曾阻拦,一路放行。天蒙蒙亮,灵车已回到探花巷。王氏率众人在巷口迎接。先放了一阵鞭炮,然后将棺木移入大门旁边连夜搭好的灵棚内。先用两条大长凳支住棺木,底下点着一盏长明灯,棺前灵幛上贴着一个大大的金箔奠字。灵桌上是“显考罗公讳伯雄之位”灵牌和香烛,原本王氏要写上两榜进士、户部尚书、四川省代省长的职衔。罗鸿飞说:“伯娘,这样不妥,又是前清的尚书爷,民国的代省长,让人家看了,弄不明白的。“此事这才做罢。右侧蒲垫上跪着王氏、罗鸿飞、众姨太太、女儿女婿们,清一色披麻戴孝,哭声此起彼伏。左侧则有二十个和尚念经文超度亡灵;二十个道士画符念咒做法事驱魔降妖。什么磬钹铃铙,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什么经文咒语,哼哼呀呀乱成一团。灵棚里热闹非灵,而外面前来吊唁的却寥若晨星。除了至亲和乡下庄头佃户之外在没有人来了,几片孤零零的祭幛在寒风飘零颇有几分凄凉悲哀。
“唉,这些人哪,老爷当官时个个都来捧场巴结,奉承话车载马拉都装不下。现在……“王氏忿忿不平起来,不住叼念着。
罗鸿飞静静听着,看见众人都有疲倦之相,小心说道:“伯娘,我看不要再耗下去了。咱们早一点儿将父亲入土为安吧。”
王氏叹了口气,“好明天就出殡吧。”
“是,伯娘。”罗鸿飞恭恭敬敬答道。转身他就吩咐管家罗大明天出殡。
出殡时正逢淅淅沥沥下起冬雨,送葬的人披麻戴孝都被雨打得精湿,又冷又累,个个成了浑身泥浆的落水狗,狼狈异常。而那些纸扎的灵房灵车灵马灵牛,还有那些纸扎的童男童女,用油纸布遮盖着却干干净净的。出广汉城三十里是东禅寺,寺内众僧早已举着幢幡宝盖,携着法教金铙出外一里相迎。少时来到寺后经堂,另设香坛,重演佛事。约有一个时辰念毕经文,将棺柩安放入土。罗伯雄自幼信佛,号净月居士,曾经在寺中买下三顷土地,专门用来安葬父母及自己、后人的。因此被辟为罗家族墓之园。
诸事完毕,趁着天尚未黑,人们急急往城中赶。王氏与众姨太太分坐六辆轿车、几位姐姐和姐丈各乘自家车马,急匆匆往城里去。罗鸿飞骑了一匹十分驯良的马走在王氏轿车后面,罗大替他牵着马。走着走着,突然他“哇”地一口疾喷了出来,两眼一黑,幸亏罗大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他:“少爷!少爷!”才没让他栽下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