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裴果连着做了好几个恶梦,忽而惊醒,坐直了身来时,却发现没了陈庆之的踪影。
裴果吃了一惊,爬起来四处寻觅。还好月色颇明,不久在坡下河边找得陈庆之,整个人仰卧在地,人事不省。
借着月光可见,陈庆之自嘴角一直到胸前,黑污污、冷渍渍的一大片。裴果吓了一大跳:使君这是急火攻心,竟致吐血昏厥,这这这。。。这可怎生是好?
探手过去一摸,陈庆之额头热得烫手,裴果忙不迭给他卸去甲胄,扯开内里衣襟,也好透透气、散散热。喊得几声,陈庆之双目紧闭,只是不醒。
正彷徨无计间,忽闻远处传来声响,先是细小的悉悉索索声,渐渐近了,便可听出脚步声,甚而人语声,静夜里分外清晰。
糟糕!裴果暗叫不好:听这声响,来的人可不在少数,那就绝非离散的白袍军袍泽,只可能是魏军侦知水退,不辞夜深追踪而来。
事不宜迟,裴果几步上坡,拉来黄骢马,横抱起陈庆之置于马背上,牵马就走。又在马颈上轻抚几下,低嘘一声,黄骢马会意,鼻息不起,脚步轻盈。
走不得几步,裴果暗叫一声苦。原来地上泥泞不堪,水壑丛生,到处都有残枝乱石挡路,黄骢马再是神骏,下得坡来,也是寸步难行。
魏军声响愈近,裴果大急,无奈之下,只得抱陈庆之下马。他一拍黄骢马马股,说出一句“骢儿骢儿,今儿个没办法啦,你自个逃命去罢”,心中实是万分不舍。好在无主之马,又是上好神驹,倒是不虞有人伤害。
裴果负着陈庆之,三步并作两步,隐入夜色,不久觅得个山石嶙峋处,藏身其后。转头看时,已望不见黄骢马身影。
只片刻功夫过去,耳际里声响大起,裴果弓着身子,瞅空档瞥了一眼,就见眼前一队魏军举刀挺矛而过。当先几个说说笑笑,大约能听到甚么“首级”、“功劳”云云。裴果心头一紧,再扫一眼时,果然见那几个腰间各自挂着一两颗头颅,狰狞可怖。不消说,定然都是白袍军同袍的头颅,他等侥幸逃开了山洪,到最后却还是葬身魏军刀下。
魏军兵士踢踢这里,戳戳那边,显是在搜寻白袍军残余。
裴果隐在石后,大气也不敢出。好在他这藏身地儿选得不错,人来人往,前前后后,总有四五队魏军经过,居然都不曾发现了他。
。。。。。。
东天上隐隐泛白,这是日出之兆。原来不知不觉间,一宿已给折腾过去。
已是许久不见魏军队伍出没左近,耳际里也不闻杂声,裴果暗忖:这一片魏军也算搜寻过好几遍啦,一时半刻多半不会再来。不如趁此时远远遁走,否则等到天色大亮,可就难以走脱。
当下裴果不作迟疑,弯下腰,背起陈庆之就待动身。不想甫一站起,就听身后有人说话:“这地儿来过好像不止一遭,应当不会再有白袍贼躲在这里了罢?”
“啰嗦甚么?再搜一遍,仔细着些!”
裴果吓得面色发白,定住身形,再不敢移动半步,心底念念有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只道还同之前几次那般,魏军搜不着他便会自行离去,孰料背后忽地一沉,陈庆之的声音响起:“孝宽,这。。。这是要去那里?”
陈庆之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要命当口醒转过来。他又浑然不知周遭形势,迷迷瞪瞪喊出这么句话来,裴果听在耳朵里,不啻五雷轰顶,当场冷汗直流。
果然后头喝叫声四起,脚步声咔咔,一堆人朝着这边奔来。
裴果这时也顾不得了,两手一松,陈庆之“啪哒”摔在地上,哇哇叫痛。裴果劈手捡起一截断枝,这是要作短棍用,没准来敌不多,或许还能杀出个生天。
可惜视野里人影憧憧,远近加起来怕不有近百魏军之多,且聚在一处结阵而来,长矛森森,寻不着半点破绽,裴果叫苦不迭。
若是此刻返身就跑,以裴果的脚力,说不定还有生机,可陈庆之就躺在身后,裴果又如何抬得动脚?稍稍迟疑,森利矛尖已到近前,裴果长叹一声,掷去断枝,闭目待死。。。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利刃。。。并未加身。
风恻恻,耳畔送来一句:“果子,真的是你?你没给洪水冲走?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声音低沉,带着三分颤栗,那是许久许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了,有些遥远,但依然熟悉。
裴果睁开眼,几乎就要哭出声来:“黑獭。。。是你。是你来了。。。”
“不但我来了,弟兄们全都来了。阿斗泥,破胡,阿悦,阿崇,期弥头,孟佐(李虎),元贵(赵贵),一个不拉全来了,就盼你没给山洪卷走。天可怜见,你还真个命大!”宇文泰神情激动,一把抱住了裴果。
话说元天穆急急率部回撤,避开了洪水,可心中万千个蚂蚁爬过,哪里能放得下“白袍贼”?
及大水漫过,探子来报,说是下游发现无数白袍贼尸首,显是山洪所致。元天穆欣喜若狂,兀自觉着不够解恨,当即下令大军进发,追剿残余南贼。
贺拔岳慌忙进谏,言道路泥泞,不利大军行进,且恐尚有洪水余波,全军而前,可别惹出什么大祸来。保险起见,不如只派少许劲卒,下马徒步而往,想那白袍贼已为山洪摧灭,所剩无几,当可手到擒来。
元天穆觉着有理。贺拔岳便自告奋勇,愿引武川军前往。众兄弟心里有数,阿斗泥这是放不下小果儿,说是去剿灭南贼残众,实则还是想一探小果儿的究竟。元天穆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道道,当即应允。
于是众兄弟兵分多路,各自前来。搜得那般仔细,一来确为追杀白袍军残余,二来也实在是在找裴果罢了。
宇文泰这一路上截住好几个落单的白袍军,仔细辨过后皆令杀之。绕来绕去,到得天明还是不肯放弃,本已有些绝望,不意就在此处撞见了全须全发的裴果,怎不激动?
。。。。。。
朝日高升,河对岸伏牛山苍翠欲滴。
宇文泰放脱了裴果,万千话语要说,却只化作一句:“果子,你快快走罢,渡过嵩高河,躲入那伏牛山。”
日头渐高,天晓得元天穆会不会耐不住性子,就此追来?裴果在白袍军里早是大名鼎鼎,这当口宇文泰可不敢留他。
裴果微觉讶异,怔怔看着宇文泰半晌,鬼使神差说出半句:“黑獭,英妹她。。。”
“莫要说了!”宇文泰面色寒厉,语声森冷:“赶紧走!我不要与你说话!”心底一阵阵的疼。
裴果黯然点头,转过身,俯身扶起了沉默无言的陈庆之。两个一瘸一拐,趟入了冰凉的嵩高河。
宇文泰静静目送两个背影远去,自始至终不曾开口问过陈庆之是谁,哪怕他心知肚明,到这时果子还要维护的人物,又岂会等闲?
“嘘律”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青黄色一团电射而来,到得河岸边,乌云般腾空而起,哗啦跃入了河中。那是黄骢马,不知何时脱困而出,循迹而来,直追裴果而至。
马头靠上了人头,一如往日般的亲昵,叫裴果突然觉着,冰冷的河水也有了些许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