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门乃洛阳城正北门,前瞻北邙山,背倚华林园,西头则接着地势险要的金墉坚城。
此刻高峨的城楼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群正中那片,有升龙旗在后,有九重华盖在前。不问可知,华盖之下,那一位金盔金甲之人,自然就该是方今天子元子攸。
俯瞰城下,满眼见素白一片,正是数千尔朱部兵马。
这干人马领头的乃是尔朱拂律与尔朱侯讨伐,两个为皆尔朱世隆麾下大将,今日所领,计有精锐胡骑一千,另带三千胡汉步卒。此刻几千人浩浩荡荡挤在大夏门外,一个个俱都披了缟素孝服,打出来的旗号,也是讨要天柱尔朱荣的尸首。
大夏门一带城墙高厚,地形狭隘,又有金墉城遮护,其实颇不利攻城一方。尔朱拂律与尔朱侯讨伐今日到此,也不过是照常叫嚣一番,耀武扬威罢了,打心底没想过要强攻硬打。
叫骂一阵,城上只当没听见。尔朱拂律又换个花样,招呼麾下恸哭流涕,捶胸顿足,更一齐发声高喊:“我等随天柱入朝,天柱突遭大祸,却叫我等如何是好?天柱实遭冤杀,我等岂能弃天柱尸骸不顾,空手而归?若得讨回天柱尸骸,我等虽死无憾!”
奇了怪了,这一阵嚎啕恸哭过后,城上突然有了回应,有人大叫:“国法无情,太原王谋乱,已为明正典刑。然罪不及他人,尔等若能幡然醒悟,及时投诚,不但赦为无罪,且官升三级!”
说话间,城头垂下长长麻绳,绑着吊篮,缒下个人来。尔朱拂律定睛看时,乃是本朝鼎鼎有名的大名士、大才子,原为中书舍人,现已晋为中书令的温子升。
“温大士好胆!”尔朱拂律作狰狞状:“就不怕我一刀宰了你,为天柱报仇?”
“此国家动乱之时,正谓用人之际。”温子升权当看不见尔朱拂律的凶戾模样,自顾自道:“天子仁慈,诚心诚意欲大用尔等,将军做甚不信?”
尔朱拂律冷笑道:“天柱忠心耿耿,为国扫平四方贼寇,尚且蒙冤而死。我等如何还能信得过他。。。这洛阳城?”话是这么说,却分明能听出他语气里有所跌软。
温子升淡淡一笑,探手入怀,摸索两下,掏出些物事来。乃递了给尔朱拂律,朗声道:“不知此物可否助将军心安?”
“丹书铁券?”尔朱拂律眼睛大亮,脸上戾气尽去,不觉露出些笑容来。
“可不就是丹书铁券!”温子升呵呵笑道:“今日陛下亲自登城,见尔等悲伤若斯,始知将军及一众将士实乃至情至性之人,感怀之下,诚心实意欲化干戈为玉帛,共谋大魏福祉。”
“果。。。真?”
温子升努一努嘴:“天子近在咫尺,若不信时,将军不妨开口直问。大庭广众,悠悠众口,天子岂会欺人?”
“那倒不必。”尔朱拂律死死盯着手上丹书铁券,好半晌,忽然抬了头道:“果然还能官升三级?”
“君无戏言!”温子升说得郑重其事:“将军若今日投诚,则谓首倡义举,莫说三级,便是封侯封公也不在话下!”
尔朱拂律的脸上已是笑意丛生,却强忍了不肯笑出声来,轻咳了一声道:“我等奉乐平公之命前来讨要天柱尸骸,若这般就听了温大士的话。。。乐平公那里,啧啧,须不好交代呵。”
“乐平公一时气昏了头,做出些糊涂事,那也没甚大不了的。君不见,时至今日,天子可曾褫夺过乐平公一丝半点的官职封爵?”温子升笑得灿烂:“还有晋阳的颍川公(尔朱兆)、长安的长安公(尔朱天光)、彭城的顿丘公(尔朱仲远)、盛乐的乐乡伯(尔朱度律)。。。哪一个不是好好的?要我说,乐平公若见将军投归洛阳,心有触动之下,多半也要效仿将军。到那时,天子必不吝封王!”
尔朱拂律竦然动容:“既如此。。。请温大士稍待,容我与弟兄们相商一番。”
“那是自然。”
温子升才是走远,尔朱侯讨伐早是凑将过来,急吼吼道:“三兄!你真个要降?”
“不行么?”
“你傻了不成?我不说温子升,就说那元子攸,你还真敢信他的话?”
“我信他个鬼!”尔朱拂律哈哈大笑:“狗屁个天子仁慈,他元子攸就是害怕了,所谓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罢了,如何能骗得过我尔朱拂律?”
“我就说嘛,三兄可不是个糊涂的人。”尔朱侯讨伐转忧为喜:“我军军势正盛,即便一时拿不下洛阳,围上个三五月,总也能破城罢?再不济,待晋阳颍川公率主力杀至,区区洛阳如何能挡?”
“七弟说得没错。”尔朱拂律点头道:“乐平公也好,颍川公也罢,不管是谁,那也总归是我尔朱氏做了天子。到那时,我等还不是一样封公封侯?又怎会稀罕元子攸这将死小贼的封赏?”
“既是如此,三兄做甚又与这姓温的磨磨唧唧?我听说,这厮在明光殿里可是亲手持刀砍过天柱的。没说的,趁早给他一刀,送了去见阎罗,岂不痛快?”
“洛阳城城高墙厚,守备甚严,若硬攻时,我两个这点人马估摸着都摸不上城头。”尔朱拂律解释道:“既是不能力夺,何不智取?”
“智取?三兄的意思是?”
“假意投降,再以担忧乐平公追责为由,要求全军入城。一俟入城。。。”
“大夏门后头就是华林园,并无瓮城在内,不虞有诈。”尔朱侯讨伐眼睛大亮:“一俟入城,城里头那些个软蛋如何是我等的对手?那还不是捏扁了搓圆了,全由我两个说了算?”
“此番元子攸惊惧之下,病急乱投医,正是我两个的造化到了。若得一举拿下洛阳,乐平公可称帝,我两个自当封王!”
尔朱侯讨伐喜得连连搓手:“要的!要的!”
当下两个先与军中将校交待一番,乃喊来温子升,声称愿降,顺便又将心中“担忧”说了一遍。
温子升大喜,说声“包在我身上”,乃急急跑回去报信,不多久即在城头上大叫:“两位将军!陛下有旨,准尔等全军入城!然长兵马匹须置于一旁,万万不可相携!”
尔朱拂律与尔朱侯讨伐对视一眼,各自一笑:城里头这些个羽林郎、京畿军,压根就是一帮窝囊废。前番野战时,我军一个人可以撵着他十个人追,就算没有长兵马匹,只凭一口随身佩刀,照样打得他等满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