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三军拔寨而起,挥师岩绿。
依着贺拔岳合围之策,数万大军平铺开来,层层推进。平沙地上可见无数人马前拥后簇,队列连绵不绝。
未时刚过,前锋已至岩绿城下,但见城门紧闭,城楼上也是静悄悄的,不但人影全无,连些许声响都听不见。
军将们疑惑不已,回想起来时路上似也不曾见过哪怕一个贼匪踪影,顿然不寒而栗:莫不要宿勤老贼果然设下了埋伏,却诈我等前去攻城。。。
便令全军止步,更遣快马加鞭,一阵风跑了后头去,于主阵里向诸位主将禀报。
贺拔岳眯起双眼,一捋长髯道:“走!且去瞧瞧怎生一回事!”乃催马而出,早有侯莫陈悦、侯莫陈崇两个并辔相随。
关中大行台的旗号才一现身岩绿城下,忽听得一阵震天呐喊,岩绿城上陡然闪出无数人影来。
“不好!”侯莫陈悦吃了一惊,不自禁拉动缰绳,胯下马儿连蹦带跳,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就在这时,城头上人声如雷:“岐州军恭迎大行台入岩绿城!”目际里旌旗千万,一发迎风招展,赫然都写着“岐州”、“宇文”的字样。城楼前头,宇文泰哈哈大笑:“宇文泰恭迎大行台入岩绿城!”裴果与于谨一左一右,亦然挥动右手,大笑不止。
“好你个黑獭!”贺拔岳长笑不绝:“走!入城去!”不消说,扬鞭抖缰,催马而前。
侯莫陈崇双腿稍是用力,胯下马如箭窜出,紧随其后。
侯莫陈悦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制住坐骑,到底落在了后头,脸孔上早是泛起阵阵赧色。他抬头瞄了下宇文泰的旗号,又偷瞥了一眼前头贺拔岳的伟岸身影,突然就牙关紧咬,说不得的气恨盈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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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入岩绿城,宇文泰早是迎将上来,好是一番分说。
众人这才得知,原来宿勤明达已是在数日前病死榻上,城中贼寇人心弥涣,泰半作了鸟兽散。今早天蒙蒙亮时,绕到岩绿城后的宇文泰率岐州军自北而来,只是亮了下旗号罢了,城里头居然就城门大开,留在城中统共不到千儿八百的残匪,这时一发出城,跪了一地,大声请降。
宇文泰不发一箭一矢,遂得岩绿城。
贺拔岳又是一阵大笑:“黑獭,福将也!”
侯莫陈悦听到,愈发恨得牙痒痒:狗屁个福将!分明是你贺拔岳偏心,若是遣我先至这岩绿城,我还不是一样手到拿来?
既取岩绿城,二夏州皆为光复,贼酋宿勤明达也已一命呜呼,此番北讨,已谓功成。贺拔岳登高大呼:“三军卸甲,今夜,不禁畅饮!”四下里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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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了何止三巡?便三十巡也有。
大帐里头,军将们喝得烂醉如泥,躺个东倒西歪。侯莫陈崇鼾声震天,偏一双手还紧紧抱着宇文泰的大腿,怎么拽都拽不松脱。宇文泰耸耸肩膀,一摊两手,既是无可奈何,那也只好坐在原处,继续自斟自饮。
裴果也有些高了,吵着闹着要回去困觉,只是走起路来,俨然飘飘。好在于谨喝得甚少,过来一把架住了他,半抬半扶着去了。
贺拔岳海量,此刻犹然面色不变,奈何跑来敬酒的军将络绎不绝,一时怕也脱不开身。
侯莫陈悦今晚从头到尾一直板着个脸孔,手里头拿着只空酒盏不停晃悠,也不知是喝尽了,还是压根就没倒过酒。好几个原州军将见他如此,甚而没敢过来敬酒。
还能走动的军将渐次离去,侯莫陈悦也站起了身,几步走到大帐之外。风卷着细沙吹到他脸上,他使劲啐了一口,就觉着莫名的烦躁。
不远处就是贺拔岳的私帐,此刻正有淡淡烛光,自帐内幽幽透将出来,在周遭一众漆黑如麻的营帐里,显得殊为醒目。
奇怪?侯莫陈悦眯起了双眼:贺拔岳不是还在大帐里与众人饮酒么?怎么他的帐中,此刻会有烛火?难不成。。。是哪个偷偷潜了进去?不行!我得瞅上一眼!
这念头一生起来,便不可遏制,侯莫陈悦陡然作了一只飞蛾,为那幽幽烛光引着,一步一步,走将了过去。至私帐门外,侯莫陈悦踟蹰了总有三五息,又转头看了眼那兀自人声喧哗的大帐,一跺脚后,终于掀开了帐帘,闪身而入。
应是帐帘倏为掀开的缘故,榻边的矮几上,幽幽烛火忽为摇曳,于是帐布之上,赫然现出一道人影,随那烛光摆荡不止,几如鬼魅!
侯莫陈悦两眼圆睁,几乎就要大喊出来,随即他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原来那道鬼影,根本就是他自己。
侯莫陈悦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鼻尖上倏然一凉,那是额间有一滴冷汗落下。
私帐不大,帐中亦然空空荡荡的,除开架上的盔甲佩刀,便只那一席行军榻,外加榻边置着的一方矮几。这些皆平平无奇,唯黑黢黢的矮几上,那散着的数页纸笺,在烛火下倒映出一片惨白,昏暗里好是刺眼。
烛火忽而亮堂了一些,那是侯莫陈悦挑了挑油芯的缘故。惨白色的纸笺被一只颤抖着的手举起,颤抖着凑到烛火下,那般的近,差着一丁点就会燃腾起来。
于是侯莫陈悦看到了纸笺上贺拔岳的亲笔,潦潦草草,半截而止,显然还未成稿:
当表奏宇文泰为二夏州刺史,裴果为夏州别驾,于谨为东夏州别驾。。。岐州别驾王雄擢为岐州刺史。。。
“二夏州,二夏州。。。”不光那只拿着纸笺的手,侯莫陈悦整个儿人都在颤抖:“原来这二夏州。。。这早为我侯莫陈悦视作自家禁脔的二夏州,你要留给宇文泰?”
喃喃声陡止,侯莫陈悦的全身突然石化了一般,再无半点颤抖。他的双目中闪动妖异的光芒,声音冷静到让人害怕:“贺拔岳,有汝,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