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吧,别说你不喜欢!”金尼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口吻对王婆留说。也不知怎么回事,王婆留居然无法抗拒金尼这种不容分说的赠予。
“谢谢。”王婆留有些迟疑的接过礼贴,似乎依旧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小心地将礼贴放在会客厅的供桌上。钱在这个时候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大陈岛日益兴旺,投奔他的海盗日渐增多。人多了需要供养,日常大小庶务也需要钱维持。王婆留也开源节流,为开拓财路忙得不可开交。这时候有人知趣地给他送上一份大礼,解他燃眉之急,他无法抗拒这种诱惑,那怕是陷阱他也会跳下去。况送礼受礼是中国民间的风俗习惯,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王婆留在半推半就中笑纳了。
当主人把礼贴放在供桌上的时候,就代表主人接受客人的礼物。金尼看着王婆留收下她的礼贴,紧戚的眉头松弛下来,似乎是都松了口气。至少,事情按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一切都顺顺当当。这种结果正是她想要的。
“你叫王婆留吗,你是这大陈岛的龙头?”金尼看见王婆留年纪轻轻,不满二十岁,脸上尚留稚气,似乎不太相信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小兄弟就是率领三百海贼打败五千大明官兵的传奇英雄。
“是啊!我就是那个王婆留。我不像他吗?哪你能告诉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长得象他?”王婆留笑哈哈说。他无意中收到一份大礼,心情极好,情不自禁露出他风趣幽默的一面。
金尼是个见惯大场面的御姐,听了王婆留的话她就放下心来。海水不可以斗量,人不可以貌相。她曾作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有一种从风尘中甄别俊郎的能力:慧眼识英雄。当时她对王婆留笑了笑,背负双手从容踱进会客厅。该做的事都做到了,余下的事情就见机而作。金尼继续背负双手在会客厅上游走,大胆地抬起头打量会客厅墙壁的挂画。看见厅堂正中挂有一幅《猛虎长啸山河图》,题词却是与画中内容格格不入,使这幅图画显得有些古怪,诗曰:
自古天人本相容,人兽何苦非弯弓。
万里河山人丁旺,山君长啸泣路穷。
乾坤虽大栖何处,天地只剩一囚笼。
只馀墨卷留墙壁,张扬虎威与雄风。
“这诗是你作的吗?你进过学,读过几年书?”金尼用水灵灵的眼睛瞄了王婆留一下,眼里中却是流露出一股奇怪惊诧的神色,她没想到王婆留是个文武双全的人。她从这首诗的非凡韵味读出题诗人宽宏的雅量,能写出这种诗的人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仁人志士!
金尼这种倾慕的眼神也使得王婆留着实愣了一会,他也是看出金尼读懂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诗以言志,寻求知音欣赏。看见自己的拙作被人赏识,当时他受宠若惊地拱手,搔头傻笑道:“也读过几年私塾,这诗是我信手涂鸦,污眼莫怪。我看见猎人抓着老虎都是锁在铁笼中向游人展示,老虎的威武只能在纸上张扬,只有纸老虎才能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展示它的武力,真老虎反而困在囚笼之中成为病猫一只,我因此生出无限感慨!”
“你说得不错,人类尚武,需要暴力,打从心底佩服强者,同时也恐怖强者。大多数人赞美歌唱老虎威武只是叶公好龙,这些弱者根本上无法与强者和平相处。他们需要英雄的时候,把英雄无限拔高;不需要英雄的时候,把英雄打入冷宫。你我都象这墨卷中的纸老虎!”金尼也感慨万端,用她的所能理解的感知对王婆留的诗进行解读。王婆留原意是可怜老虎只有成为纸老虎的时候才威风凛凛,金尼理解成强者孤立无援,其实也不违王婆留的诗意。
金尼与王婆留两人围绕老虎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极是投机。说了一会闲话,金尼觉得口渴,就嗔了王婆留一眼,佯作生气地道:“你这个主人怎么搞的,人家风尘扑扑上门拜访,礼也献上了,人情做足,难道不配喝你一杯茶?”
王婆留被金尼这话提醒,连忙致歉道:“额,不好意思,跟你说话谈得入巷,几乎忘记了泡茶,这就叫人给你端过来!”随即又对着厨房穗花明日香道:“丫头,你是否洗涮干净茶具,还要捣鼓到什么时候?快端茶过来伺候客人!”
穗花明日香其实躲在厨房里什么也没干,也早忘记了泡茶,只是站厨房窗后偷窥客厅中一切。自金尼走进会客厅一刻,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女人身上。见这金尼长得天仙似的漂亮,心中更加惶恐不安。又见金尼给王婆留送礼,谈得分外投机。穗花明日香妒忌得额头生筋,恨不得立即把这极会讨男人欢心的女人赶出门去。这金尼目光在王婆留脸上转来转去,顾盼留情。应该不止上门拜访一下王婆留这么简单,肯定是有求而来。这可恶的女妖精到底抱着什么目的来勾引我的王哥哥呢?聪明伶俐的穗花明日香当然能看出金尼居心不良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呀?面对这种争讨王婆留欢心的有力竞争者,她不得不警惕地提醒十二分精神,密切注视着金尼一举一动。
其实金尼也动过勾引王婆留的邪念,向王婆留展示出她别样的如小鸟般依人的柔情蜜意。如果那二百两赤金不足拿下王婆留这个有力的援手,叫她献身于王婆留她也愿意。一种出于对英雄倾心敬佩的心情,使她对王婆留态度暧昧,也让穗花明日香看在眼里如打翻醋罐子,很不是滋味。
穗花明日香一直躲在厨房里留神偷听王婆留和金尼谈话内容,根本没有闲心去做泡茶这些事情。此刻,穗花明日香猛可听到王婆留催促她端茶过来伺候客人,这才忙碌起来,不过忙中出错,这丫头端着茶还没走进会客厅的门槛。就“啪”地一声,摔了一跤,扑倒在门口。把茶具摔得粉碎。然后这丫头的眼泪说来就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丫头一哭,顿时将王婆留和金尼吓到了。两人无话可说,场面颇显尴尬。安慰女孩子的事并非男孩子所擅长,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金尼就主动上前搀扶这穗花明日香起来。当金尼至走到穗花明日香面前时,看见这丫头哭得如丧考妣,好不伤心。不知道她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居然哭得如此可怜。这一跤难道说真的摔得很痛吗,让她赖在地上不想起来了?
金尼使劲去拉穗花明日香的胳膊,这丫头却丝毫不理会她的搀扶,反而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怒视着她。金尼松手后退一步,心中惊诧莫名:“为什么这丫头居然会对一个陌生女人这样敌视和猜忌呢?而且丝毫不领会我的好意,怎么回事?”虽然这年头,不知好歹的人到处都有,但金尼还是抱着最大的善意跟穗花明日香接触,不是同情那这丫头楚楚可怜的孤立无助的处境,不是可怜这丫头美丽柔弱和少不更事,因为她金尼想博取王婆留的好感,必须同时下功夫讨好王婆留身边的人。那怕对方是一个小小的丫头,金尼也不想得罪。
当金尼看到穗花明日香反常的举动时,心中一片茫然,回头看了一眼王婆留,见王婆留怪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心中一动。转过身再看穗花明日香的异样表情,作为曾经在欢场历练过的过来人她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小丫头误会她是横刀夺爱的情敌,故对她心怀戒惕。金尼想到这里,如释重负吁了口气,把她裹头的花布巾摘下来,露出她受戒的光头。
“你,你是……你是……尼姑?”穗花明日香吃惊地瞪大眼睛,呆呆的望着金尼,吞吞吐吐问道。
“对,我是出家人,我不会嫁人,不会抢你想要的东西!”金尼凑近穗花明日香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耳语。同时道:“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你看这样行不行?”金尼此话一出,穗花明日香立即破涕为笑,一点也不着恼。她害怕金尼抢她倾慕已久的男人,见对方如此直接了当地向自己表明心迹,让她对金尼的态度大为改观。当时,穗花明日香红着面庞,欢天喜地的折回厨房,重新泡茶去了。
当穗花明日香哭哭啼啼的时候,王婆留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呆呆的坐在哪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看着金尼在穗花明日香耳边说了句悄悄话,立即让穗花明日香着魔一样转悲为喜。金尼到向这小丫头施展了什么魔法,居然产生如些惊人的效果?于是小心的向金尼问道:“奇怪,你对这丫头嚼什么舌头,她居然听你的?”
金尼看着王婆留笑了一声,故弄玄虚道:“女人的私房话,男人不要打听。”
王婆留闻言知趣地闭口不问了,每个人都有隐私,都有他退守的空间,不知什么话都可以对别人说的。不该打听的事就不要寻根究底。
“这丫头已成为我的朋友了,你哩,你愿意把我当成是你的朋友吗?”金尼神情专注地诚恳地向王婆留问道。
王婆留有点招架不住了,如果他说不字,那一定会给金尼很大的打击,毕竟对方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伤害对自己抱有善意的人,王婆留是万万做不到的;他又不敢贸然答应金尼要求,他得弄清楚金尼巳巴结他的目的是什么才能明确答复对方。弄不清对方的企图,王婆留才不会糊里糊涂钻入金尼的彀中。于是他含含糊糊说出了一句话:“吃饭时再谈吧!”
酒饭由穗花明日香亲自下厨料理,她同时叫来两个惯做农家菜的村妇,一起打点这顿筵席,不消半个时辰就安排妥当。
吃饭饮酒间,金尼乘着酒意把她来大陈岛借兵的意思说了,请王婆留伸出援手,帮她渡过难关,带兵替她缓解台州之围。打仗杀人是大凶的祸事,王婆留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介入这场跟他关系不大的战争。况他手上这点军队,也经不起几下折腾。在这浙江、福建一带的海域,实力比他强大的海贼多得是,金尼为什么不找别人却看上他呢?王婆留吟呻良久,憋出一句话:“我凭什么帮你?”
金尼听了王婆留这句回复,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抿嘴一笑,对着王婆留自干三杯酒。她不跟王婆留说唇亡齿寒的大道理,说他们两股海贼合流,联合起来抵抗官兵有什么好处?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王婆留片刻,忽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邀请王婆留去看看她的母亲。金尼既晓得王婆留是富有同情心的仁人志士,只要让王婆留了解她的为人,王婆留自会明白为什么帮她。
金尼神色凝重地对王婆留说:“去看看我的母亲吧!看过我的母亲之后,你会明白为什么要帮我!”
陪席吃饭的人,如宋师道、穗花明日香等人,以为王婆留会一口回绝金尼的邀请,那知王婆留听了金尼的话后,着魔似念着“阿娘”这个词,整个人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象喝醉了一样。宋师道心有余悸地看着金尼,这女人太厉害了,不容小觅,竟然能对人进行精神控制?
“去看你娘亲?”王婆留从神思恍惚中回到现实,对金尼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显然感到很惊愕,你的母亲关我什么事呀,为什么要我陪你看这没相干的人?
金尼忽然乐呵呵对王婆留说:“这个老人家,也不是我的亲娘,是我在台州城巡行时偶然认识的一个干娘。我常常到郊外去欣赏村野风光,偶尔在一位老人家中借宿,就认了这个老人家做干娘。”
“好,我跟你去看看你的干娘,看看你能不能说服我!”自少缺失母爱的王婆留,对母亲一词十分敏感。他决定跟金尼去台州一趟,去看看她的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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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人吃饭后,就从大陈岛乘商船转道到台州。上岸后,金尼走在前头引路,一男一女,逶迤而行。哪地方是宁波东南一带,山虽不高,到处都是茂林修竹,小溪流水潺潺。无数大小不一的村庄就隐藏在竹林深处。走到这个偏僻村野,金尼也禁不住放开喉咙高歌一曲,抒发感情!
假如我们不抵抗:
“假如,
我们不抵抗,
强盗依然还会杀死你的母亲、女儿,
并污辱你母亲、女儿的尸体,
证明他们是禽兽!”
歌声中,远山如画,峰峦叠嶂。小河溪边,竹篱茅舍,偶尔还传来几声鸡犬应和之声。
王婆留看见竹林中的村庄炊烟袅袅,一派山野风光,令人欣慰。看样子金尼这股倭寇也不是没做好事,至少让局部地区有限几个乡村得以保持原生态的宁静,没有受到战乱的冲击。
鸡儿跳,狗儿欢,台州经济在所谓倭寇骚扰下并没有多大的损失。这个地方男耕女织,呈现出一片欢乐祥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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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留随这金尼转了九曲十八弯,来到一个叫寡妇村的地方。村头一棵杨柳树下,有个年近七十岁老太婆正坐在柳树下的石板上等人,为什么说她在等人呢?因为老太婆的身体语言很明显,她不时抬起头来,往村头人们进出的路口张望。
“她看不见,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晴快哭瞎了。”金尼泪水盈盈对王婆留说,然后她叫了“娘呀──”,张开双臂,疯一般扑入那老太婆怀里。
老太婆听见金尼的声音,也很激动,她怜爱地把金尼揽入怀中,又哭又笑道:“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老太婆一边抚摸金尼的后背,一边用鼻子努力呼吸空气,显而易见,她嗅出男人的气味,她感觉到王婆留的存在。
“儿呀,我的儿呀,是你回来吗?过来让娘看看你。”老太婆突然推开金尼,惊喜若狂伸出手来,四下摸索。
金尼用她那一脸无辜的哀怨眼神儿看着王婆留,好象成心乐见王婆留出丑一样。
王婆留感觉很怪,说不清是窘迫还是难堪。“娘──”他心中有一种冲动,这个词几乎脱口而出。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对“娘”这个镂心刻骨的名词无限向往,但是,当他想呐喊出这词时,却突然间失去勇气,失语了。
金尼看出王婆留难堪,也没想让王婆留太难受。忙不迭地安慰那老太婆道:“娘,他不是你儿子,是艳梅的朋友。”
老太婆闻言怅然若失,愣乎乎的象失魂一样没了精神。
王婆留眼见这老太婆身穿百绽布祆,这件布满补丁的衣服实在脏得不象话,好象很久也没洗一样,其实这种衣服即使洗也洗不干净,特别是衣服的双袖,绝对让人触目惊心,好象是屠户粘满猪油的抹布,油光发亮,显然是鼻涕唾液长期润湿的结果。如果这老太婆坐在街头,一般人一定认为她是个乞丐。这老太婆与乞丐唯一区别是她的头发经过梳洗,她的头发显得还有些章法让人觉得她不是个乞丐婆子。但她愁眉苦脸的模样仍然是很难看。
难为这金尼把这老太婆当成娘,并钻到她怀中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