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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教的总坛建于红崖山上,倘若由山下攀登,必定要为对方发觉。所幸钱志知道进出其中的密道,四人谨慎地顺着石级向上摸索,推开顶上盖板,却发现此刻正身处一弯曲的长廊内。
陈家洛放眼观察乾元教总坛附近情形,满眼都是石砌的房子。透过墙上方眼往外看去,来来往往有不少的白袍教徒,正手举火把,巡逻四处,游走不息。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教主秦右江的居处左近……”
“什么?难道,难道你们想……”
柳亦娴红唇微启,浅浅笑道:“所谓‘擒贼先擒王’。想救人出去,硬来是万万部行的。我想恐怕只有先制住教主这一个法子。但他的武功太高,听说就连胡老前辈也曾……所以……”
“所以咱们需埋伏在他的卧室中,守株待兔……”陈家洛如梦初醒道。
“陈公子说得极对。教主他每日里回到房中,都要练上两个时辰的‘天罡乾元刹’神功。那时偷袭,必然马到成功。嗯,看现在天色已然不早,咱们且先进房内,再作计较。”
他们悄悄向秦右江的住处摸去,待其次弟由窗子跳入时,却惊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年幼女孩,正在其中玩耍!她陡觉这四人的出现,不禁骇得大张双眼,抿着小嘴,止步呆望。
“阿婍乖!别怕,是我啊——我是娴姐姐!”
那女孩脸上惊惧之情稍减,眉头一皱,却仍是未尝挪动半步。
柳亦娴走上前去,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过身来慈和地笑道:“这孩子名叫阿婍,是教主半个月前在苗疆拾到的。当时她已多日未食,虚弱不堪,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教主见她可怜,将其领来收养。”她回头望了眼小阿婍,又叹气道,“这孩子好似曾经受过甚么刺激,只会说自己名叫阿婍,可却未尝提起过她的往事,咱们自也无从知晓小可怜家里的状况了。唉,这孩子自闭得很,平日里既不爱说话,也从不会笑,又甚是怕生。教主对她倒是万般地宠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秦教主从小修炼‘天罡乾元刹’神功,”钱志从旁插嘴道,“此功全赖人体先天阴阳之气,练起来极为凶险,需得童子之身方不至走火入魔。因此教主他决不近女色,至今尚无子息。对阿婍喜爱之甚,就连这寝处也任由她来去自由……”
石泉上人听闻此事,心中忖道:“没想到这秦右江在关陵与嵩山时如此穷凶极恶、难缠霸道,居然还有这等慈父之心,确实难得,难得。唉,世间的善恶本来就不易辨别,谁说邪魔便无佛性了?”胡铭官年过百岁,隐居了这几十年,对一切都看得甚淡,世上除了其徒徐崇之外,已无他念可令之牵挂。他对人的看法,可谓是公平致极,绝无成见,远非陈家洛所能领悟。
话论便于此刻,突然一股异香飘来,忽地钻入鼻中。它不似花香,又不像脂粉,更不同于熏衣之草,却是一种时隐时现的诱人幽香。柳亦娴见他俩不住抽动鼻子,不由将一方绿袖掩口,吃吃笑道:“看两位的样子,是不是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是啊……”
“那两位又可知此香何来?”
陈家洛循着香气找去,最后竟将目光放在了那小女孩阿婍身上,不觉大骇道:“莫非便是这孩子……”
“嗯……开始我们也自奇怪,这孩子不施粉黛,不熏衣衫,却天然地有如斯馨香,真是她的另一桩大罕事!”柳亦娴侧头望着阿婍,那孩子也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之对视。
陈家洛点点头,万般无聊,于屋中四处查看起来。那股香气如同鬼魅一般,始终时隐时现,形影不离。家洛见屋中摆设新奇古怪,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稀罕之物,不禁随手摆弄起来。旋而,目光一转,又将视线放在了壁上一柄白把白鞘的刀上。那刀鞘雕着玉树招展,娥娜传神,再加其白得无有一丝的斑驳,乃是件凡尘难寻的宝物。
陈家洛将此刀摘下,略一用劲,随着锵地一声低吟,将刀抽出鞘来。他万未料到,这刀刃居然也是一般地纯白无暇,又无半分光泽,似玉非玉,实在看不出来乃何物煅造而成。低吟长在耳畔,经久方息。家洛一时兴起,挥刀曼舞,使出了一套华山派已失传数百年的绝技——反两仪刀法(详见金庸《倚天屠龙记》)。这套刀法以伏羲六十四卦为基,需得二人配合使用,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方可发挥其巨大的威力。自从陈家洛悟到“九天玄女剑法”的第一层境界“亦真亦假”之后,已然可于一剑中同出四招。
现下,他将“玄女剑法”的剑意化入这反两仪刀法,以一人之身挥动二人的刀法,竟然丝毫也不逊色!
刹时间,房中刀光煌煌,人影忽忽。石泉上人陡见家洛将剑诀用到了刀法之中,得意之际,不由欣慰地咧嘴而笑。陈家洛此番偶然锐意创新,居然有所成就,心里也是快意非常,不觉身手更为轻盈,飘洒不羁,却将小阿婍吓得缩在了柳亦娴身后。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精通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将其化合为一,创出了“百花错拳”。
而这套反两仪刀法,却是他当年从一江湖怪人口中所得。一日随意使出,被年纪尚幼的陈家洛看到,死缠着师父要学。袁士霄极为疼爱徒儿,终于一一传授于他。此刻家洛把刀法使将起来,初时尚嫌生疏滞涩,然后却是越来越觉纯熟,不一会儿,其身形仿佛早已一分为二,尽得华山反两仪刀法的精要。
陈家洛舞刀舞得正觉尽兴,突然其萦绕鼻尖的那股子香气渐渐淡了下去,旋而竟转作腥臭。这臭气难当无比,陈家洛越嗅越不自在,倏然胸中一阵恶心,两眼一花之间,手中白刀铛地落在了地上!
“家洛,你怎么啦?”石泉上人以袖掩鼻道。
“不,我也不知道……这股味道……”
他的话音未落,不知何时走至门口的钱志猛然拉开大门,随着外边一双黑影闪动,两道白光直指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的咽喉。他们两人错愕之下,欲待侧身让开,谁知一口气被阻在丹田,冲不上来,全身竟无半分内力可借!这一缓之下,两点剑尖浑如双蛇之信,已然舔在了二人颈项之间。
等到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回过神来,定睛看清敌人之时,不禁齐声叫道:
“是你?!”
“哈哈哈哈!”听钱志朗声笑道,“二位可莫乱动,以免伤了和气!”
“甚么和气?”
石泉上人质问把剑相向他的人道:“崇儿,你真的是崇儿么?你……你为何要如此……”
“顾师兄?!”陈家洛亦万分诧异地直瞪剑指其喉之人。
“两位不必多问,待在下领了你们去个地方之后,一切就都明白了!”此刻屋中早已涌进了十数个乾元教徒。钱志作了个手势,其中一人出列,解下石泉上人腰际的属镂宝剑,又拾起地上的白刀。徐崇同顾孟秋一言不发地举剑押着两人,由钱志带领,出得屋去。柳亦娴牵起小女孩阿婍的小手,也随后跟了来。
他们穿过长廊,走出门去,路经数幢硕大的石阁,来到一座大殿之中。殿内点着天竺奇香,中间的地上长毯又厚又软,两边站满了数排乾元教教徒。他们皆着一色白氅素袍,袍镶黑边,缀以两仪太极图,青布束额,长发披肩。地毯终端,于盖有熊皮的宝座上高高坐着的,正是昔日大犯少林武林大会,又自铩羽而还的乾元教教主秦右江!
他的座位两旁,左双右单立有三人:一个陈家洛早就相识,乃是当日入得关陵的太阴星君苏里哈尔·朝阴;他身边那名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红罗纱裙,乌发盘鬟,浓妆艳抹,一脸笑意,其明艳美丽实不下于柳亦娴,只是年纪稍大,尚不及对方清秀动人;而左边所站的那位,赫然竟便是当日临潼的“柳老爷”狄宣!!
徐崇与顾孟秋收剑入鞘,同一步上前的钱志、柳亦娴一起跪下,张口呼道:“属下参见教主,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那秦右江也是一身的白袍,容颜未改。然其面上的傲气满盈,已复那日他初至少林的样子。见之整了整头上飞霞宝冠,将骄傲略敛了敛,呵呵笑道:“好,很好!都起来罢——怎么样?胡老先生。那日于关陵之中,在下百般请你前来,你始终都不愿意。如今,可还不是来了?”
石泉上人有一肚子的疑惑,正待发问,忽见钱志、柳亦娴走上阶去,立在了狄宣一边。小女孩阿婍挣开柳亦娴的素手,跑去跳坐在了秦右江的腿上。秦右江傲气全收,低头在她的圆脸蛋上亲了一亲,那孩子嘴角微微一翘,眉头蹦起,却只笑了一半。徐崇与顾孟秋向上躬身一礼,分退到两旁。上首那位红衣女子突然走下阶来,笑吟吟地站在了徐崇身边。只见他俩把手相牵,目视对方而笑,笑里满是甜蜜,几乎将他人都排挤在外。
石泉上人与世唯一担心自己的徒儿,见对方这般情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二人,厉声喝道:“崇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帮助邪教算计老夫?又…
…又为何与她这般……这般……”石泉说到这里,气得惨白的脸上,居然一红。
那红衣女子抬起头来,恰与神威凛凛的石泉上人目光相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徐崇满面通红,放手一揖,道:“怜香她……她,她已是徒儿的内人了,这个——来,怜香,来见过我的师尊石泉上人!”
那红衣女子纳身一福,娇滴滴地唤道:“小女子沈怜香,见过老师父。”
这声音恭敬到了极点,也好听到了极点。偏偏石泉上人并不领情,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沈怜香生生地碰了个钉子,一张俏脸略带微嗔,悻悻而退,又去拉住了徐崇的大手,心里方才觉得安妥。徐崇感到爱妻的手在微微发颤,不禁发语禀道:“师尊在上,恕罪恕罪。本来徒儿娶亲,应该先得师父做主。其实我俩尚未正式拜堂,可以……”
石泉上人摆摆手打断道:“这些还在其次……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已和他们站在了一边?”
徐崇低下头去,初时小声,后渐转大道:“……不错,徒儿不肖,已是乾元教的人了。本教今年声势日见浩大,再加教主他英明神武,教中人才辈出,想来统一武林,只争朝夕之间!”
石泉上人诧异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要‘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么?师父向来不问世事,不以为然。可此话说来,毕竟无错。怎么你如今又……”
徐崇摇摇头道:“唉,往事不堪回首。弟子现在想想,过去可有多么蠢笨,着实是上了那些迂腐无为的脓包现世的当了。大丈夫在世数十载,便该干番动地惊天的大事业。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也!等我教他人消灭了少林、武当,百年之后,人人口中自然会说,‘昔日匪帮,少林、武当’!这可有多么教人激动?江湖绿林,当数我乾元教方为真命天子,武林之王!”
陈家洛诧异于徐崇竟会说出这许多歪理,热血涌动之下,正忍不住要开口驳斥,却听上头秦右江笑着鼓掌道:“好,说得好!徐崇,你能够想通这一节,真真不易。以后的造化,自然不小。却也不枉本座将你收在麾下——胡老先生,你的徒弟本上门挑衅,与本教为敌,然后经区区的一番劝说,终肯弃暗投明,归在本教之中,可谓是明理之人,一时豪杰。胡老先生若肯仔细想想,也应与令徒作出一般的决定。嘿嘿,本座求才若渴,来者不拒。如果胡老先生能出山助本教成就一统武林的大业,那必将名垂青史,千古留芳!”
徐崇在下面续道:“教主说得极是!师父,你们现在身中奇毒,内力全无,反抗已然无益,倒不如归顺我教。以后扬名立万,可大大地有你的好处!”
石泉上人此时内力全无,也知是被下了毒的,只是此变起太过仓促,令之一时心智迷乱,没了主张。那秦右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朗声笑道:“胡老先生恐怕还在对钱志与柳亦娴的事情耿耿于怀罢?唉,上次在关陵之中,本座由于一时糊涂,得罪了二位,后来想起,心中有愧。徐崇他归于本教之后,时时提及要请他的师尊一齐加入。而本座因近来忙于武林大会的事儿,便命狄宣他们去请了二位前来。”说着,望了一眼狄宣。
那“柳老爷”狄宣会意,接着说道:“因为教主他非常器重两位,咱们生怕倘若强请二位,一则太也不敬,二则我们的武功也远不及;故与志儿、亦娴出此下策,同演一剧,可以不动拳脚,不伤和气。”
“我们知道两位大侠聪慧过人,心思细腻,定当看出阿志乃习武之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而随之前来临潼,看个究竟。”柳亦娴补充道,“当天夜里,咱们于柳府演的那出‘棒打老黄盖’的戏,只是要两位可以完全相信我与志儿。其实,两位当时并未中甚么‘香食木’之毒,而后来我给你们的‘解药’,才是真正的‘香食木’。不过倘若当时便令二位失去内力,自然会为之察觉真相,到时难免又要伤及和气。然‘香食木’之毒绝不简单,顾名思义,有‘食’必须有‘香’,这‘香’么……”
“那香气!阿婍身上的香气!!”陈家洛惊呼道。
“对,但还不完全正确。”钱志更正道,“阿婍身上的香气确系出自天然,只不过咱们在她的小荷包里塞了不少‘香妃木’的屑粉。二位服下了两枚药丸,再嗅其香,初时馥郁,渐转腥臭,那便是药性发作了。当时义父他拍我那掌其实并无一分内力,而是我咬碎早含在口中的药丸,好象真的被打伤一般。咱们这样作,也全出于无奈,只是胡老先生后来自损功力为在下疗伤,倒教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石泉上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两个自以为聪明的傻蛋,早已落入了别人的彀中尚且不知。秦右江等人费了这许多精神周张布置,不过是要自己不再与乾元教为敌。在关陵时,秦右江心高气傲,自信满满,曾经有过杀人之意。倘若柳亦娴授命杀人,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只需当日骗他们服下剧毒而不是‘香食木’,也就成了。如今秦右江的态度急转,竭力拉拢自己,想来多半还是为了让徐崇没有顾虑,全心全意地替他效力。
本来,胡铭官早就不顾世间善恶恩仇,沧桑如何。此行千里迢迢,也只为了爱徒徐崇。如今对方已然投诚邪教,石泉心中并不反对,也不赞成。现下想想,只要徒弟认为是对的,自己全然不必横加干涉。这样一思,先前的气闷早散,只换来心结轻释的一声长叹。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不破楼兰终不还”,摘自王昌龄《从军行》之四。这里的“楼兰”,当借指乾元教。只是,“破楼兰”的想法,出自年轻气盛的陈家洛,而非石泉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