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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右江朗笑道:“胡老先生,他们这样做确有不妥,然亦只是为了能和和气气地将两位请到这儿罢了。希望你大人大量,莫要怪他。”说着,突然朗声喝道:“徐崇听令!”
徐崇一惊,回视沈怜香一眼,出列下跪道:“属下在!”
“自从太阳星君曹渊脱离本教之后,此位一直空缺。现在本座封你为太阳星君,统领五行,辅佐本教,成就大业!!”
“是!”
狄宣上前,将那柄庭花剑递上。徐崇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了,又听秦右江道:“此剑与那玉树宝刀原乃本教两大圣物,然年前却为恶贼曹渊拐走,再也不知所踪。如今从陈公子手上复得,可谓一奇——只不知陈公子此剑从何而来?莫非你曾见过曹渊那恶贼么?”_米_花_在_线_书_库_?Bo
陈家洛年轻气盛,最是疾恶如仇,哪里愿意俯首称臣,向人低头?不觉冷冷笑道:
“曹渊我倒没有见过。说到恶贼么,这里可有一大群呢!”说着,转脸怒视其师兄顾孟秋。
秦右江两眼一眯,并不生气,呵呵笑道:“陈公子说话真是风趣。既如此,也就罢了——太阳星君,如今本座就将这庭花剑赐于你了,好好为本教干吧!”
“多谢教主恩赐!”
石泉上人见徒弟如此卑躬屈膝,心里总不是滋味。听秦右江又自说道:“胡老先生怎样?令徒能识时务,才是真正的俊杰。如果前辈不计前嫌,愿同本座联手振兴鄙教,定能干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到时坐拥中原武林霸主之位,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当有何等的荣光体面?只要您与陈公子一声答应,这柄属镂剑自然归还,玉树刀也可破例送给陈公子,大家共同进退,笑傲江湖,快哉快哉——先生意下如何?”
顾孟秋见秦右江对徐崇师徒三人如此在意,而将自己冷落一边,不禁妒火中烧,心里含怨,低声一哼。陈家洛听秦右江一再欲要拉拢自己,暗道:“我陈家洛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怎肯与你这等邪魔歪道狼狈为奸?”刚要严词拒绝,却忽听石泉上人道:“既然如此,先待我们想一想吧……”
秦右江闻之,登时面露喜色,道:“英明,英明!果然高徒必有名师。来来来,给二位安排间舒适的屋子,让他们好好考虑考虑!哈哈哈哈……”
石屋之中,陈家洛二次抬眼望向那石泉上人胡铭官,见他仍然双目合闭,默然而坐,仿佛和尚入定一般。几次欲待开口相问,然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门外一阵铁锁铁链相撞的声响,推门进来一人。陈家洛看清此人容貌,不由怒哼一声,细牙紧咬,原来来人正是他的师兄顾孟秋。顾孟秋整整衣襟,脸上含笑道:“陈师弟,一向别来无恙啊!”
陈家洛不愿理睬此人,直待沉默了半日,方勉强应道:“你来这儿作甚?莫非是秦右江叫你前来当说客的?如果这样的话,我奉劝顾大侠不必白废唇舌,可以回转复命去了……”
顾孟秋闻言笑容顿敛,左眼一跳,正色道:“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师弟小东呢?在江陵,你不是和他一道同行的么?后来顾师兄如何会出现在那珍珠泉下的密室之中?如今还……”陈家洛初时深恨此人。恨他妄负其冒着大险来此救之,却竟已然投靠了敌人。不过自己现在怀有满腹疑惑,憋他不住,想要对方释解一番。
顾孟秋脸上剧烈地一搐,猛然拔出剑来,唰地比在了陈家洛颈项之上。陈家洛内力散于全身,聚拢不来,委实无力反抗,只得平静地望着对方。顾孟秋此刻一改昔日的潇洒倜傥与漫不经心,面目忽地变得甚是狰狞可怖。见他双目大睁,剑身乱颤,高声喝道:“你还说?你还敢说?若不是你陈家洛,我顾孟秋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在这里做个小喽啰的地步!”
他放下手中之剑,背过身去,嘿嘿哈哈地笑了良久,说道:“我将一切都告诉你罢。其实,在江陵偶遇师弟与姚水衣之前,点苍派中已遭大变!苗疆的邪教‘毒桑圣宫’为了扩充势力,统领大军杀上点苍,毒桑教主宋征戎的武功奇高,就连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为其用邪术吸去了内力,惨死在对方掌下。许多人见师尊被杀,反抗更甚,哪个愿意屈服?可对方不择手段,残忍至极,将强项不服的师兄弟们一一杀害……实在……
实在太……太惨了,你,你知道么?你又怎么会知道呢?”陈家洛见他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现出惊恐万分的骇人表情,忽尔露齿欲笑,旋又立即沉下脸去,双唇微微发颤,额上冷汗直淌。
“他们有人被剜去双眼,有人被削掉了半边脸庞。折骨断指,挖心掏肺尚在其次,最惨的就是五师弟了——五师弟,你还记得吧?很活泼,很爱笑的那个孩子——他……
他,他,他就因为骂了宋征戎一声,却为人活生生地拦腰斩成了两段!肠子流了一地,直淌至我的脚边,红的白的黄的黑的……我至今仍无法忘怀他垂死挣扎时的那……那种眼神,那眼神……”顾孟秋越说越是激动,忽然神经质地笑道:“我不要死!我不要这样就死……投降啦!我当然投降了!为什么不投降?我——不——想——死啊!嘿嘿,呵呵……”
陈家洛见他神情古怪,如疯如狂,又听他怪腔怪调地说起点苍派中众门徒惨死之状,自己虽未目睹,可也觉心中一阵恶心,险些便要呕吐出来。他与石泉一路之上,也曾听人提起点苍大变一事。只是待得二人问及,对方却也讲不清楚,全是听由少室武林大会上回转之人说的。乃师袁公士霄本属点苍派下,是顾孟秋的师尊汪士封的师弟。现在闻说掌门师伯已死,本门点苍一派遭此灭门惨祸,作为小辈弟子的,如何不觉心痛难当?
一念及此,家洛脑中突又冒出一个问题:倘若自己恰与顾孟秋易地而处,是否也会投诚于对方?这个念头于心头方才一转,他的口中便即轻声自语道:“不会!我陈家洛顶天立地,正气浩然,就算被人千刀万剐,生不如死,也决不会向其投降屈服!”
顾孟秋并没注意他的神情,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偏偏小东这小子强项得很,死也不肯降服。那毒桑教教主宋征戎见其年幼,居然没有杀他,让他和我们一样服下了‘无毒’。此毒虽不至立即要人性命,然可控制对方行动。倘若中毒之人不定期服下‘毒桑散’,体内毒性就会发作。初时不过昏睡三天,一旦醒来之后,全身每一处都是奇痛无比,以后半月一发,一回更比一回厉害。可算人间炼狱,惨烈无比。
“那日因为少林广发英雄请帖,邀各门各派掌教与会。师父钟爱小东极甚,每次出山赴约,都要带了这小子前去,这回我也就领他同往。那小子见到你们之后,似乎几次想要说出真相,然或者由于惧怕身上‘无毒’发作,最后还是没讲。我发现只要自己一提及‘属镂剑’三字,你那位姚姑娘的神色就有些古怪,还不住向桌上包裹直看。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们一定通晓其中隐情。遂让小东一人先上少林,自己悄悄跟来。客栈之中,发现属镂宝剑果然在你们手里。从点苍派出发前,曾收到‘毒桑圣宫’的密函,要我仔细打探‘属镂剑’被夺一事,如果可能的话,务必将之抢来。只是由于那此交手,自思武功尚不及陈师弟你,我才不敢强取豪夺,一直跟踪到了堆蓝山上。
“而来,你们二人于玉泉铁塔下寻得铁盒,留下练剑,一桩一桩,都被我看在了眼里。不过,想到时机未至,仍然不愿轻易出手。再以后,我强记住姚姑娘念出了声的剑法口诀,暗自偷练。不知怎的,渐渐察觉到体内真气越来越是紊乱,几乎已然无法控制。只是这剑法太过玄妙,我忍不住仍要继续练将下去。那天夜里,见你们两个将宝剑丢在泉水中后,又纷纷潜了下去,我遂也跟了上去。才自浮出得水面,突然体内真气如炸裂开一般,浑身似有千万只蚂蚁噬咬,待我吐出一大口血,勉力冲过关下的石门之后,就此失去了知觉……”
听他此刻疯病全无,平静地讲到这里,陈家洛心里方才明白,为何对方会突然出现在那密室之中,而又昏蹶过去。石泉上人曾说,那篇《明心诀》乃导气之术,心地磊落之人习之,可以增强内力,大有裨益;心术不正之人习之,反致内息紊乱,走火入魔,重至筋脉俱断!!
“等我被秦右江救醒之时,体内奇筋八脉已损大半,虽然体‘无毒’因此尽除,可现下功力只剩一二成了,便连一个乾元教的小喽啰尚且不如!这……这都拜你所赐!哼,秦右江那老混蛋为了拉拢你们两个,竟然这般讨好,极尽殷勤之能事!而我呢?而我呢?!我顾孟秋哪里比你陈家洛差了?凭什么老天偏要这样待我?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一但你们加入教中,我顾孟秋还有甚么地位呢?恐怕我……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谁会要我?谁会要我?!谁会看得起这样一个废人,嗯?!我知道,我知道的……陈师弟,依你的脾气,绝不会答应他们的!我老实告诉你说,乾元教中的手段不会比‘毒桑圣宫’差到哪儿去!与其让师弟你受这零零星星的苦楚,倒不如由师兄来送你们一程吧!放心,我念在咱们昔日同门的份上,定会给师弟你个爽快的!只要痛一痛,全都好啦……”
陈家洛见他脸上半笑半不笑的认真神情,知道其由一呼百应、意气风发的点苍派大师兄,骤然间变成了一条人人可牵、乱认主人的摇尾狗,对他的打击可有多么巨大!以至于如今心智受损,精神错乱。虽然见他面目可憎,却也实在可悲可怜。顾孟秋昔日里的那股子侠气,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仅剩下的,便只有个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丑陋躯壳。正所谓“古来英雄多凋零,一身傲骨转媚颜”。
陈家洛的内力为“香食木”的毒性所制,无法立即汇拢起来。虽然顾孟秋自言此时功力只剩不过一二成,可依其适才在秦右江居所出剑的身形来看,自己仍是万万逃脱不了。陈家洛眼皮乱跳,又斜视了石泉上人一眼,见他依旧默坐于斯,不嗔不怒,不言不动,遂亦学之合上双目,坦然说道:“大师兄,你讲得一点儿也没错,我陈家洛可绝不会被人轻易吓倒。”
顾孟秋一呆,小声问道:“莫非你不怕死?”
“死?死有甚么可怕的?人生在世,孰可不死?我宁愿死在奸贼的千刀万剐之下,也不要身后臭名,徒遭世人唾骂!师兄,你快动手罢,陈家洛多谢成全!”
顾孟秋脸上现出狐疑的神情,哼了一声,道:“别在我面前硬撑大英雄啦!不怕死?你会不怕死么?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有么?会有么?……嘿嘿,家洛,你放心。为兄不会忘记每年今日给你烧纸钱的。咱们……来生再见吧!”
话音甫落,顾孟秋把剑一刺,径直送入陈家洛左胸心脏所在。他人已疯狂,这一剑用尽全力。然谁知剑才插入半寸,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之上,只闻啪地一声大响,长剑被生生折成两截,而陈家洛却是安然端坐,毫发无伤!
顾孟秋大骇之下,忽觉眼前黑影闪动,手上断剑不知怎么为他人夺去。紧接着只感到喉头一凉,旋而一热,颈中鲜血瞬间狂涌如泉,直喷而出!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顾孟秋最怕死了,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这样死去,可是,他的喉咙确实已经被人割破,那卑鄙可耻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远去。顾孟秋最后那一口气吸不进来,只觉腿脚乏力,身子软绵绵地无所凭倚,整个人轰然倒地。就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顾孟秋清楚地看到,杀他的人,居然就是方才始终都没动过一下的石泉上人!!
陈家洛听到长剑断折,重物坠地的声音,连忙张开眼睛,陡见石泉上人手提断剑,凝立于斯;而师兄顾孟秋喉头鲜血汩汩涌出,大张着双目,两只手向天乱抓,仿佛要将其用奴颜媚骨换来的生命拉回,再次装入体内。血越流越多,向着四周铺散开来。顾孟秋终于还是没有抓住自己的性命,浑身几个抽搐之后,神色渐暗,再不动弹。只是他依旧不愿闭上眼睛,瞪着双目,好像仍欲控诉苍天对其之不公。陈家洛诧异间,回首痴望石泉上人,见他脸色惨白,左手抚胸,重重咳了数下,哑声问道:“家洛,你没事吧?”
陈家洛呆了半晌,方点了点头。垂目察看自己胸前,早为顾孟秋的利剑刺透了数层衣衫。可怪的是,非但胸口并不觉痛,就连一滴鲜血也没流出。他一愣之下,忙解开扣子,从里面摸出两件物事,乃是一冰一温的两阙玉佩。
“原来是它们救了我的命!”陈家洛喃喃说道。
石泉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上前检查陈家洛的伤势:“家洛,老夫方才静坐于彼聚集真气,本来早该出手。但一来心里没有把握,生怕一旦贸贸然夺剑不成,反致两人尽遭杀戮;二来此人所说之事实在惨烈无比,令老夫心有所分,汇聚内力不免慢了些须……
你,你可真的无碍?”
陈家洛为上人的殷切关怀所感动,胸口一暖,递过两快宝玉,叹气而道:“幸好我将它们藏在长衫之内,胸膛之前,况且顾……顾孟秋的内力已失十之八九,这才能侥幸捡回性命。”
石泉上人将手中的断剑轻轻抛于地下,接过冷暖双玉。仔细看时,见它们一个雕龙,一个刻凤,做工十分细致,葱茏碧绿,甚是精美。再定神细瞧,玉体中隐隐透出字来:雕龙冰玉中的,是个“临”字;而刻凤温玉中的,乃是个“宛”字。不知是他刚才功力消耗太甚,还是大意没有抓牢,其苍老干枯的手忽而一抖,将玉滑落地上。玉石相击之下,发出两声清越的响音。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笑而不答心自闲”,摘自李白《山中问答》诗。原有上句“问余何意栖碧山”,连起来意为“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居住在碧山呢?我笑而不答。其实,我心里清楚,而且是悠然自得的。”这里是说,家洛几次眼望石泉上人,想要询问心中的答案。可对方都是合目静坐,“笑而不答”。李白内里清楚此中答案,石泉又何尝不是呢?家洛虽然会错了意思,却也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不过与真实的答案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