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你干什么?”李琦大惊失色,慌忙侧身闪避,电光火石之间虽避开了要害,右臂还是被她狠狠刺了一剑,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裳。
紫芝却恍若未闻,挥剑再刺,幽蓝的眸光冰冷而空洞,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
“紫芝,你怎么了?看清楚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吗?”李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顾不得伤口疼痛,只希望自己能将她唤醒。其实,他现在完全可以拔剑与她对战,只是他不愿意这样,哪怕自己受再重的伤,他也不忍心伤她分毫。
对她动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紫芝抿着唇不说话,状似疯狂,一招一式都透着凌厉的杀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把面前之人当场格杀。茉儿眼见情况不妙,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冲上前来拼死为盛王挡住剑锋,大声喊道:“阿娘,求你不要杀爹爹!”
“玉郎……”紫芝喃喃,看着那酷似儿子的小小身影,脑中竟刹那间清醒过来,剑尖停在茉儿身前半寸处,没有再刺下去,“我……我这是怎么了?”
茉儿被剑刃上的寒光吓得直掉眼泪,低声抽噎:“王妃,殿下是来救你的啊……你怎么可以对他动手?”
“我……我……”紫芝眸中的幽蓝光芒渐渐褪去,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城墙之上,襄城王李瑒已经由军医包扎好伤口,饶有兴致地看着城下那一幕,不禁啧啧赞叹:“果然是好戏呢!二十一叔还真是怜香惜玉,都这样了还不舍得对王妃动手。爹爹,你那‘昆仑摄魂丹’果真厉害!”
李璘难掩得意之色,哈哈笑道:“那是自然,这‘昆仑摄魂丹’可是西域胡商手里的宝贝,我花了大价钱才买来这么一小瓶。你瞧,咱们动手有什么趣儿?让他们一家人自相残杀,看着才过瘾呢!”
“是,还是爹爹高明!”李瑒笑嘻嘻地恭维一句,忽又蹙起眉头,“咦?怎么停下来了?”
“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不应该啊……”李璘望向城下骤然停手的女子,心中迷惑不解,目光落在挡在盛王身前那小小孩童的身上时,忽又醒悟过来,“难道说……女人作为母亲的天性,竟然强大得能胜过药力么?”
李瑒生怕事情有变,连忙吩咐手下士兵:“快,把盛王一家给我活捉了!”
紫芝手执染血的长剑,含泪立于巍峨的城墙之下,衣带当风,宛如仙子。
“二十一郎,我……我伤到你了?”
久别重逢,她分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不想开口时却只能先问出这一句。
“没伤到要害,不妨事的。”李琦勉强一笑,面色因疼痛而微微泛白,拉着她纵身跃上马背,“紫芝,咱们快走吧。”
紫芝渐渐恢复神智,看到自己剑上还沾着他的鲜血,一时心如刀绞。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永王父子事先布好的局,先逼她吃下搅乱心神的药物,然后再故意放她从城墙上逃走,只为让她神智迷乱之时亲手杀死夫君和儿子,清醒后痛不欲生……多么阴毒的计策啊!想到这里,她脊背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回头一看,只见永王麾下数百士兵顶盔披甲从城门内疾步冲出,直奔自己而来。
紫芝与夫君一起在马鞍上坐稳,转头对茉儿说:“快上马,跟紧我们!”
“是!”茉儿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背,一甩马鞭随他们疾驰而去。
埋伏在树林中的那一支广陵精兵也全都冲杀出来,掩护盛王夫妇离开。
李琦撕下衣襟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听着身后震天的喊杀声,一时竟有种恍惚的错觉。这几天一路策马从广陵赶往宣城,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加之伤口失血过多,此时的他疲倦之态尽显,俊朗的面庞血色尽褪,苍白如纸。紫芝心中又痛又悔,一时也无暇多问,纵马疾驰了几里路,甩脱追兵后才关切道:“二十一郎,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李琦回头看了紧随其后的茉儿一眼,对紫芝说,“你去和茉儿骑一匹马吧,这孩子只怕是要撑不住了。”
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尽管茉儿一直表现得很勇敢,可是这一番生死劫难,还是让她害怕得浑身颤抖,在马背上几乎都要坐不住了。紫芝停下来与她共乘一骑,把颤抖的女孩儿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好孩子,不怕,已经没有危险了。”
“是,奴婢不怕……”口中虽这么说,可是茉儿瘦小的身子却一直在打颤,泪眼盈盈,稚嫩的声音中犹带几分坚毅,“奴婢真的一点都不怕,真的……奴婢从小就没有爹娘,若是能有殿下这么好的父亲,王妃这么好的阿娘,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做戏给永王看,奴婢也死而无憾了……”
紫芝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儿,一时颇为感慨——这孩子与年少时在宫中艰难求生的自己是多么相似啊,只不过她比自己吃了更多的苦,也远比自己勇敢坚强。若是腹中的孩子没有死于战乱,长大后应该也会像她一样可爱吧?心中忽然对她格外怜惜起来,紫芝搂紧茉儿,在她耳边柔声说:“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
茉儿受宠若惊,怔了半晌才欣喜地含泪唤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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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广陵,掩护他们撤离的精兵也随后即至。紫芝癫狂之症没有再发作,军中医师给她诊了脉,只说体内的毒素会随着时间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就算不服解药也没有大碍。李琦臂上的剑伤却颇有些严重,因为伤口处理得不及时,已经有些化脓,连带着几日高烧不退。玉郎担心得不得了,整日守在父亲榻前陪着他,时不时地眨着一双大眼睛问:“爹爹,感觉好点了没有?”
李琦却总是把儿子往外赶,虚弱地摆手道:“回自己屋里去,小心别沾了病气。”
玉郎哪里肯走,每天都是直到深夜紫芝赶他回去睡觉,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夜阑人静,窗外飒飒秋风吹起漫天落叶,映着皎皎月华,竟是无边萧瑟。
紫芝坐在榻前用浸湿的巾帕帮夫君擦拭肌肤,见他似已熟睡,不禁伸手轻抚他的鬓发,心中一酸,两行清泪悄然滴落枕畔。但凡她有危难,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不远千里赶来救她,而这一次,久别重逢后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一剑,当时他心里该有多痛?也不知怎么,紫芝忽然想起当年阿五对她的指责:“一直以来你都只是一味地索取,又何尝为殿下做过什么?你有危难,殿下便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赶去救你,可是当他生病的时候呢,却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
二十一郎,无论在这乱世中还有多少艰险磨难,我都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如是说。
李琦不知何时已醒来,睡眼惺忪地对她微笑:“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多了吗?”
紫芝心中悔痛,垂泪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道歉的话说一次就够了,只要你以后痛改前非,对我温柔一点,本王可以既往不咎。”李琦很大度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地一笑,“时候不早了,快睡觉吧。”
紫芝抹着泪吸了吸鼻子,道:“你还发烧呢,我帮你擦一擦。”
李琦当即拒绝,笑道:“算了吧。你笨手笨脚的,搞不好再碰到我伤口。”
“对不起……”明知他是玩笑,紫芝心中还是愈加自责,“都怪我,总是害你受伤……”
李琦伸手握住她的纤纤柔荑,笑问道:“这么久不见,想我了吧?”
“想,非常想。”紫芝泪如走珠,连连点头,“这几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李琦听了之后却笑道:“记得以前问你这个问题,你都会故意气我,说一点都不想,今天怎么这么给我面子?”
紫芝也不禁轻轻弯起唇角,含泪嘟囔道:“见你这个样子,人家心里不好受。”
李琦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轻轻推她道:“渴了,给我倒杯水。”
紫芝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回来之后又问:“叛军南下攻打乐安,我听李长史说你要亲率援军去前线督战,后天就要出发了是吗?”
李琦颔首道:“身为一方主帅,前线战事告急,我必须去。”
紫芝目露担忧之色,问他:“可是你的伤还没全好,不要紧吗?”
李琦拿着杯盏喝了一口水,叹息道:“乐安一旦失守,就相当于河南、江南一带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其实说到领兵打仗,那些武将才是行家,但我身为大唐亲王,这些年来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此时亲赴前线鼓舞士气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卸。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允许我大唐江山落在叛军手上。”
紫芝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当即颔首:“好,我陪你一起去。”
李琦却微笑着摇头,劝她:“战场上太危险,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保护你啊。”紫芝振振有词,抹去眼角残泪豪迈地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现在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再说了,当初你去陇右时也不让我随行,可我不还是悄悄跟去了?”
李琦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不再反对:“也罢,我家娘子今非昔比,武功和智谋都不逊于我,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什么忙。”
紫芝这才满意地笑了,须臾又叹息道:“念奴、阿五、马总管……这么多人都死于战乱,可如今强敌猖獗,内乱频起,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依我看,应该不会太久。”李琦倒是对局势十分乐观,细细分析道,“安禄山虽自称大燕皇帝,但其所作所为实与土匪草寇无异,每攻占一城便烧杀抢掠,将财帛美人尽数运往范阳,显然并无雄踞四海之志,就算抢占再多的地盘,也终是失了民心。须知武力并非持久之道,穷兵黩武者,天必亡之。叛军虽来势汹汹,但其中的骁将不过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张忠志、阿史那承庆数人而已。如果我能牢牢守住江淮一带,唐军再派两支精锐分别从太原出井陉、从冯翊入河东,那么史思明、张忠志绝不敢离开范阳和常山,安守忠和田乾真亦不敢擅离长安半步。”
紫芝双眼一亮:“如此说来,就相当于我们只用两路人马,就能锁住敌方四位骁将?”
“没错。”李琦微笑颔首,继续道,“而且,最好设法使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道路保持畅通,派一员大将坐镇凤翔,与之前派出的那两支精锐遥相呼应,轮流出击——叛军在头,我们就攻其尾;叛军在尾,我们就攻其头。这样一来,叛军在数千里间疲于奔命,而我军却能以逸待劳,敌至则避其锋,敌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等到时机成熟,再命骁将从塞北出击,形成南北夹击之势直捣范阳。叛军无路可退,坚守原地又非长久之策,必定军心大乱,届时再命大军从四面合围而攻之,必能令安禄山束手就擒!”
紫芝满心崇拜地听他指点江山,频频点头:“你这样说,就一定会的!”
李琦似笑非笑:“哦?这么相信我?”
“那是自然!”紫芝信誓旦旦地点头,“从小到大,我最信任、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
“没看出来。”李琦却毫不领情,“我怎么觉得你总是凶巴巴的欺负我,不信你问玉郎。”
“问他?”紫芝俏皮地翻了个白眼儿,“哼,那孩子就和你最亲,都忘了我这个阿娘了。”
李琦被她逗得笑了,揽住她的肩问:“战场上刀枪无眼,紫芝,你会害怕吗?”
紫芝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呢喃:“有你在,我就不怕。”
两日后,盛王亲率广陵三万大军北上前往乐安增援,命长史李成式镇守广陵,防御永王叛军东进,玉郎与茉儿亦交由李成式夫妇照看。紫芝身披战甲,扮成亲兵护卫盛王左右,临行前只见众将士列阵整齐,神情肃穆,纷纷举起大碗饮下烈酒,豪迈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光复大唐,万死不辞!”
紫芝亦仰头将一大碗烈酒饮尽,那*辣的滋味让她热血沸腾,不禁侧首与夫君相视一笑,只见他一身甲胄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亮光,耀眼夺目,而那英俊刚毅的面庞上分明多了一种征战天下的凛然霸气。
这是她的主帅、她的男人,矫健英武,宛如战神。
李琦亦对身边英姿飒爽的戎装女子微微一笑,眸中微露睥睨之色:“我执长刀,你执宝剑,纵然前方有百万雄师,又能奈你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