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
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回心院中,武宁泽悠然立于小窗之下,在书案上铺开雪白的纸笺,手执紫毫一挥而就。清风徐徐吹过,挟着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他用镇纸压住被风吹乱的纸张和书页,然后侧首望向窗外,看骄阳在树丛间投下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与影,天空中有缕缕白云飘动。
恍惚间想起去年夏天,依稀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悠闲午后,那女孩儿从满园鸟语花香中走来,抬起头来对他微笑着,甜甜地唤他:“小武哥哥……”二十五个春夏倏然而过,几千个日日夜夜都因光阴之河的冲刷而黯然褪色,唯有与她初见的那一天,成为了他记忆中最宝贵的珍藏。武宁泽怔怔地出着神,手中的笔蘸满了浓墨,无意中在纸笺的空白处洇开大朵墨色的花。
于是顺势运笔勾勒,那团墨迹便成了她乌黑的云鬓,眉弯柳叶,靥笑春桃,少女清纯秀美的素颜跃然纸上,如幽梅绽雪,似月映寒江。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正想着,门外竟真的响起那女孩儿清脆可爱的声音,这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片刻后,紫芝就已经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手中轻摇着一把小团扇,笑吟吟地说:“小武哥哥,原来你在里面啊。刚才我在门外唤了几声,都没人理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
“哦,紫芝……是你来了。”武宁泽忙放下手中的笔,温和的双眸中闪过一抹惊喜的亮色,“走,咱们到庭院里乘凉去。我这儿有从松风楼新买来的葡萄酒,加了碎冰的,好喝得很。”
他一边说着,又顺手扯过一张纸盖住那幅信笔涂鸦的少女小像,仿佛只需这样,就可以把心底那个溢满柔情的秘密,悄悄掩藏。
绿树浓荫下摆有两把半旧的藤摇椅,二人舒适地坐在上面闲聊,见紫芝不会饮酒,武宁泽又去房中调了一盏木樨清露给她。这木樨清露即是用桂花蒸成的香液,极为精贵,每次只需用银匙挑出一点点,放在热水中冲开,夏天时再加入几块碎冰调和,喝起来清甜可口,芬芳沁人。
紫芝满心欢喜地饮了半盏,这才缓缓道出今日的来意,将姐姐临终前让她去求见高力士、而她又几次寻访不遇的经过一一说了。言罢,又心事重重地道:“本来,我是想请公主或者盛王殿下帮忙引见的,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的确不妥。”武宁泽说,“太华公主待你虽好,你却不能忘了上下尊卑之别,贸然为自己提出请求。而且,盛王如今也已出宫外居,你若私下里与他接触频繁,只怕会引来别人的闲话。”
“是啊,这我也知道。”紫芝一手托着凉丝丝的杯子,愁眉不展地叹息,“唉,小武哥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武宁泽微微苦笑,他只是一个冷宫中不问世事的从九品小官,纵然有心帮忙,又如何能接近那位高权重的右监门卫大将军高力士呢?他甚至有些后悔,十几年的深宫生涯,自己分明有机会去攫取更多的权力,登上更高的地位,可惜现在……沉吟半晌,他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对了,紫芝,你可以去考女官啊。”
“啊?”被他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怔,紫芝险些摔了手中的杯盏,“女……女官?”
武宁泽颔首道:“对,如今淑仪娘娘奉旨整顿后宫,见宫中六局空缺职位颇多,正要多选拔一些有才干的宫人去做女官。你不妨大胆一试,以后若有了正式的职司与品阶,再去求见高将军就会容易许多。”
“嗯……不行的。”紫芝略一思索,就连连摇头,“公主待我极好,而我若为了谋取官职而离开翠微殿,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唯利是图的小人?再说了,当初是盛王殿下安排我去服侍公主的,他若得知我这般自作主张,只怕会不高兴……”
“做女官也未必要离开你们公主。”武宁泽一笑,耐心地对她解释,“就拿刘淑仪来说吧,当初她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近侍宫人,后来被提拔成了女官,乃至做了高高在上的正五品尚宫,还不是继续留在延庆殿侍奉?你素喜读书,依我看,可以去考尚仪局的正八品掌籍一职,在掌管宫中的经籍图书之余,也可成为公主读书时的伴读。”
“可是……”紫芝仍在犹豫,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忽闪地颤动着,“考女官哪有那么容易?想要进阶的宫女何止千人,而最后能被录取的不过凤毛麟角,我年纪尚轻,又没有在尚仪局中做事的经验,只怕……”
“年纪小不是理由。”武宁泽轻声打断,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带着兄长般的鼓励,用极为认真的语气对她说,“紫芝,上天会眷顾那些有才华、有勇气的人,当年上官婉儿被则天武后选中时,也只有十四岁,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回去之后,就请你们公主举荐你去参加考试,诗书上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都可以随时来问我。记住,你和那些资质平庸的女孩儿不一样,若是就这样被埋没宫中,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侍女,那太可惜了。”
紫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攥着手中团扇,听夏蝉在烈日下的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螓首低垂,若有所思。
次日一早,紫芝便向太华公主提及举荐她参加女官考试一事。灵曦自是满口答应,却听侍立在一旁的宫女落桑说道:“公主,淑仪娘娘吩咐过了,每个殿阁只能举荐一名宫人去考女官。公主忘了么?您前日已经向尚仪局举荐了我考取掌赞一职,今天怎么又……”
“哎呀!我怎么忘了?”灵曦这才想起此事,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也无妨,紫芝是我身边最中意的人,请尚仪局负责考试的女史通融一下不就行了?就算淑仪娘娘知道了,我的面子,她也是要给的。”
灵曦当即提笔写下荐书。紫芝大喜,忙伶伶俐俐地跪下向公主谢恩。而落桑站在一旁冷冷看着,面色平静如常,眼眸里却有某种异样的光芒一闪而过,似挑衅,又似怨毒。
此后,紫芝每日都挑灯苦读至深夜,白天不必在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也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看书,焚膏继晷,不辞辛劳。这日,李琦入宫向父皇问安后就来翠微殿看望妹妹,才一踏进庭院,就见紫芝安静地坐在桂花树下,手捧书卷,稚嫩的面庞上透着极为专注的表情。碧色罗衫,双鬟小髻,一对纤巧的翡翠明珰在她耳边摇摇晃晃,衬得那张娇俏脸儿愈发清纯可人。
他放轻脚步,悄悄从另一侧的回廊绕到她身后,见她仍未察觉,便俯身在她耳边大喊了一声:“喂!”
紫芝吓得跳了起来,一见是他,不禁又惊又喜,一时竟连行礼都忘了,只抚着心口含笑嗔道:“殿下,你干嘛这么大声?吓死我了。”
“看什么书呢,这么用功?”李琦笑着翻了翻她手中的书页,见是《春秋左氏传》,不由诧异道,“几日不见,你怎么也像老学究似的做起学问来了,难不成是要去考进士么?”
紫芝摇摇头,笑答:“是要考女官。”
李琦一笑,故意问她:“考女官?让我猜猜……是尚食还是司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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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小脸一红,顿足嗔道:“我……我哪里就那么爱吃了?人家考的是尚仪局的掌籍。”
“哦,掌籍啊。”李琦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那倒也不错,只不过,整日对着一堆书卷多枯燥啊,像你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似乎不太适合吧?嗯,依我看哪,你还不如去考尚食局的掌膳……”
紫芝被他打趣得哭笑不得,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赌气似的坐回到树下的石头上,用书遮住了脸,闷闷地不理他。须臾,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拿开书卷抬头去看,只见那少年已经向公主的居处走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怅然。
目光追随着他清颀俊朗的身影,无限眷恋。而他似乎也有所察觉,还未走远就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微笑着看她,然后又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她不觉莞尔,也对他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四目相对的瞬间,心中忽有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涌起,温暖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