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缜身为青蔓堂堂主一事甚是隐秘,除了几位绝对信得过的至亲好友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就连那些颇受器重的青蔓杀手也不曾见过这位神秘堂主的真容。听凤娘竟十分自然地称呼父亲萧缜为“堂主”,萧逸峰甚是惊讶,不禁问道:“原来,施娘子与家父很是熟识么?”
“熟识倒也谈不上,于令尊而言,我不过是一位早已遗忘的故人罢了。”凤娘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盈盈起身,向宋君平告辞,“少主,你们兄弟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凤娘就不在此多加打扰了。容儿,你也随我退下。”
那位坐在画屏前弹奏琵琶的妙龄少女名唤刘国容,姿体绝丽,技艺超群,乃是这倚玉楼中当红的名妓。听闻凤娘唤她,刘国容忙站起身来,向两位客人躬身施了一礼,便跟在凤娘后面款款走出房间。
客房内,萧逸峰含笑做了个“请酒”的手势,对宋君平说:“大师兄,你在长安停留这么久,就是为了帮我爹处理‘青蔓’的事情么?”
“嗯。”宋君平轻轻颔首,向他解释道,“师父毕竟是江湖中颇有身份的人,很多事情都不宜直接出面,‘青蔓’这种见不得光的杀手生意,自然只能由我来代为处理。按照师父的意思,以后长安一带的生意都由我全权负责,再由施娘子从旁协助,估计这一两年之内是没有时间再回营州了。”
“施娘子?”萧逸峰有些诧异,随即露出了悟的表情,“如此说来,这倚玉楼就是‘青蔓’的另一个……”
宋君平一笑:“没错,在这里秘密聚集的,都是我们青蔓杀手精英中的精英。”
萧逸峰手中拿着已饮尽的酒盏,却是一叹:“只可惜,我身为爹爹的儿子,却不能像大师兄那般事事替他分忧。”
“做杀手生意太危险,师父不让你接手青蔓的事,也是为了你好。逸峰,你如今也已长大了,闲暇时多帮师父处理一下田庄上的事,也算是一种历练。”宋君平对他鼓励地笑了笑,又问,“你打算在长安待多久?不如,今晚就先歇在我那里吧。”
“算了。”萧逸峰却笑着摆了摆手,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洒脱不羁,“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出来,在这儿可不能再被你管着,反正我身上的钱还够用,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下也就是了。”
宋君平亦只是一笑:“随你。”
紧邻后街的楼阁之上,倚玉楼的主人凤娘凭栏而立,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抚弄着墙外的花枝,任几瓣凋零的樱花飘落在自己尚自柔软的掌心之上。刘国容就站在她身后三步之处,素衫罗裳,袅袅婷婷,举目向远处望去,只见一潇洒挺拔的白衣少年从倚玉楼后院的角门走出,撑着伞,安闲地漫步在傍晚寂静的雨巷之中。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他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拉得长长的,无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只怔了片刻,刘国容便已认出他来,此人即是刚才在客房中见过的那个少年——少主宋君平的师弟,萧逸峰。
“杀了他……”凤娘轻启朱唇,幽幽地,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刘国容闻言一惊,忙试探着问:“施娘子,这……可是少主的意思?”
凤娘回首瞥她一眼,声音依旧云淡风轻,语气中却隐隐多了一种严厉的意味:“容儿,你素来机灵,怎么也需要我把话重复第二遍么?”
“婢子不敢。”刘国容忙单膝跪地,恭谨地垂首回话,“婢子这就去安排杀手,只是……这萧逸峰乃是少主的师弟,而且,少主似乎与他交情颇深,我们若擅自行动,只怕少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凤娘只一个眼神便止住了她的话,然后轻轻扬起下颌,纤长优美的脖颈显露出冷傲的弧度,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你亲自去,给我杀了那个萧逸峰!”
“是。”刘国容只得恭声答应,也不敢再多问,随即起身从小楼之上飘然跃下,身法之轻盈,如一只在晚风中飞度寒塘的仙鹤。
萧逸峰悠闲地走着,一路向南,仿佛丝毫不担心雨势会变大,风微微吹起他的袍裾,整个人便都有了一种飘逸洒脱的神韵。城南远离宫城、皇城,居住在此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或是致仕荣归的官员,房价相比于城北的繁华区要便宜许多。萧逸峰虽是初来乍到,刚才却已向见多识广的老管家连城询问过,故而大体上也是知晓的。不过,他选择投宿城南却并非因为贪图房租便宜,而是想住在风景如画的曲江附近,一出门便能领略到最美的长安风情。
长安城夜晚实行宵禁,无论官民一律不准外出。此时夜幕将至,行人渐稀,萧逸峰才拐入曲池坊的一条巷子,就发觉四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空荡荡的巷弄中,有一个人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一直保持着十步的距离。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黄昏的风夹带着湿润的花草香,清新甘美,而他,却隐隐从中嗅到了某种危险。
萧逸峰倏然转身,只见那人静静立于空无一人的十字街口,素衣翩翩,头戴一顶遮雨的斗笠,斗笠上垂下的轻纱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看身形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刘国容站在萧逸峰对面,透过遮面的轻纱和细密的雨帘,同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她的十指在宽大的衣袖中微微动了动,然后刹那间出手如电,数十枚锋利的暗器从袖口处飞旋而出,直击对方的要害。
萧逸峰当然没有认出她。谁又能想得到呢,那个容色绝丽、默默坐在房间一隅弹琵琶的青楼女子,竟会是一个深藏不露、武功卓绝的江湖杀手。他当即拔剑格挡,然而仍有三枚菱花形的细小铁片,深深扎入了他脖颈处的肌肤。
伤口不深,然而他知道,这样的暗器上必定是淬了毒的。萧逸峰无心恋战,转身便向另一个方向疾奔而去,想在毒发之前摆脱对方的追踪,去城外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采些草药解毒疗伤。趁着城门尚未关闭,他从距离曲池坊最近的启夏门出城,刘国容一路紧随其后,却并没有再急着动手。
暗器上的毒素似乎已经深入体内,萧逸峰喘息不定,只觉得自己的气力都快要耗尽了,而身后那个意欲对他不利的神秘人,仍似鬼魅一般如影随形。暮色下的群山寂寂无人,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一条上山的小径,刘国容再度发射暗器,然后抽出腰畔佩剑,以足点地飞掠而起,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双剑交击,那泛着寒光的锋刃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刺耳的兵戈声。刘国容始终占据着上风,一袭素衣迎风飞袂,清丽飘逸宛如仙子,手中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对方的身体,却并没有真正击中要害。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萧逸峰强抑住伤口处的剧烈痛楚,冷然问道。
刘国容默然不答,手上的攻势却愈发凌厉起来。
萧逸峰疾步向山上避去,行至半山腰处时,只见那林木幽深处竟藏有一座规模颇为不小的道观,白墙黑瓦,四周有数十名身披甲胄的侍卫游弋把守。觑了个空当,他纵身一跃翻过围墙,将自己藏匿于庭院一角茂密的树丛之中。
犹豫片刻,刘国容终于还是没有再继续追下去,尽管她知道,在凤娘铁腕掌控下的倚玉楼,无功而返的杀手会受到怎样严酷的惩罚。她从来都不愿意滥杀无辜,更何况,他非但不是她的敌人,而且还是少主宋君平十分要好的兄弟呢……
“少主……”刘国容轻喃一声,也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与那个人有关的事,心中便会泛起一阵温暖的柔情,“少主,容儿虽身陷牢笼受制于凤娘,事事身不由己,但只要是你在意的人,我便会竭尽所能保护他,绝不会伤他的性命……”
白鹤观太华公主的卧房内,灵曦独自坐在窗下的书案前,以手托腮想着心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向窗外,看那檐下雨倾如注,仲春之夜的凉意透过窗牖飘浮在房中。她正自寂寥无趣,却忽见一道人影从花木扶疏的庭院中倏然闪过,看那身形,绝非自己身边的那几位近侍宫女。
“谁?”灵曦吓了一跳,不禁脱口喝问。
那人影敏捷如电,刹那间就从窗子飞掠进来,一面用手紧紧扼住灵曦的咽喉,一面沉声问道:“这道观里肯定有存放药材的库房吧?说,在哪里?若有一句不实,或是敢大声叫喊,我立刻杀了你!”
灵曦自幼在深宫中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等事,一时不禁吓得有些呆了。然而,待看清此人的面容,她瞬间就忘了害怕,用力去推他抵在自己咽喉处的手指,又惊又喜地说:“萧逸峰,你……你快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