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凝看着手里的药丸,横下心一把塞进了嘴里,也不敢咀嚼就仰脸抻脖地咽了下去,没尝出有什么滋味只是被噎得险些翻了白眼。玉凝的心情就跟那颗药一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却哽的她几乎无法呼吸。玉凝跌坐在软塌上,只觉得一颗心冰凉沉重地往下坠,一直坠,没有尽头,她知道吃了药就没几天好活,可若真让她就那么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混一辈子,她是不甘愿的,但就让她这么死了,她又害怕起来。
玉凝坐了一会儿,身上就有了力气,她裹了件袍子起身离开了这间小小的杂物间,绕过两条回廊推开了一扇房门,浴桶里热气氤氲,水面上还洒了一层干花瓣,六扇屏风全部展开,一旁还放着干净的衣物。玉凝叹了口气:方琮待她从不曾亏心,倒是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给云璟和方琮报恩,可云璟死了,她还活着;方琮舍弃婚约和玉华宫宫主的位置并把这一切都让给了她,她不但把孩子让寒玉姑姑送去给方琮教养,而且还把玉华宫给毁了,甚至还差点把自己的性命折腾个干净……
玉凝宽衣沐浴,将满把的青丝洗净拧干,直到水微微有些凉了才起身更衣,这里是宫主专用的浴房之一,玉凝刚坐上宫主之位的时候言行举止都带着谨慎小心,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人耻笑,宫中各项事务也总是亲力亲为从不积压,日常的吃穿用度都以简朴为上,就连沐浴也不愿意去西北地宫的温泉和其他的大浴房,只在这间小浴房里凑合。可渐渐的,她就嫌弃这里了,觉得这里窄,东西不够奢华,也不如大浴房舒服,再后来就连西北地宫的温泉她用着都觉得平常,还要嫌离得太远……
玉凝将屏风折叠起来,在房中另一侧的梳妆台前坐下,首饰和梳妆用具也是齐备的,那胭脂的颜色尤其好,只看不出是哪里的。玉凝对镜理妆,细粉扑了一层又一层,胭脂点了一遍再一遍,本想收拾一个清淡素雅的妆容,最后才发现只能用浓妆才压得住她满脸的憔悴之色,幸好身上的衣服足够华丽张扬,不会显得她过分夸张。玉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勾了勾唇角,她身上的肉都瘦干了,一双大眼也不如以前明亮,身上的皮肤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细润,若非这一身锦衣华服,她跟路边的乞婆又有什么区别?
玉凝伸手轻抚镜中的容颜,冷硬的镜面触感让她一下子就想起当年她被拖进玉华宫的事情。那年她是六岁还是七岁来着?刚备好了猪食,看着小猪仔在母猪肚子下头拱着吃奶,真是让她羡慕的不行,哪像她每天都是肚子饿身上冷,想着她在后山石头缝里藏着的几包野果,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想快点及把猪喂了去吃野果充饥,还没来及把栅栏打开就被爹揪着后脖领子甩出了家门……门外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她怕极了,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那些人给了爹一些粮食,她就跟着那些人走了。
那时候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没有名字的吧?家里爹娘就喊她“哎”、“喂”,在外头就喊一声“丫头”,她记得自己家貌似是姓张,还是姓王?算了,左右也没用,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她跟着人上了一辆大车,里面有很多孩子,女孩多,男孩少,长得都不错,大车走了很久才停下,从那时候起,她再没有挨过饿,不但每天都能吃饱而且身上总有干净漂亮的暖和衣裳,只是依旧没有名字。
再之后就进了玉华宫,她长得不错,本以为有份体面的差事,不用每天低声下气地任人差遣就够了,可谁知道她得到的差事竟那样好,每天不用干活,只是吃饱穿暖后在住处周围稍作洒扫或是给几个大管事跑腿,除了偶尔的饭菜汤点的味道会有些古怪之外,可即便是这样也比在家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好过太多。两年后她美滋滋地跟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姐姐开始学女红针黹,对了,从去年开始她还学会了写字,这样的日子就像是村里老人说的故事里面的大家闺秀,她特别满足,有没有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她在玉华宫住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身上就来了癸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从那天开始她的日子就过得更好了,不但吃穿用度的规格明显比之前高了一个档次,她竟然还有了自己的屋子!而且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也比之前更好了,就连之前那些常让她跑腿的大管事都不再支使她,她过得更自在了。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她的噩梦就开始了,那天大管事拿了一身大红的漂亮裙子让她穿,又让人拿细线拧了给她开脸化妆,就带着她去了一个很大的屋子,里面都是眼睛通红的男人。
玉凝生生打了个寒噤,她拢紧身上的衣裳,每次想起那天的场面她都不寒而栗,那天她差点死在那间屋子里面。之后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虽然依旧是每天锦衣玉食但每隔几天就要去那个满是男人的屋子让她分外胆寒,没多久她的身子就有了变化,让她松了口气的是她不必再去那个大屋子,可她日常吃的那些饭菜的味道又变得怪异起来。再之后的日子就乏善可陈了,吃药,去大屋子,有孕,流产,在吃药,再去大屋子……直到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她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带走了。
她将养了没几天就又继续了之前的日子,这时她已经懂人事了,她死命抗拒去那间大屋可没人听她的,她被扒掉了衣裳被揪着头发扔进了男人里头,她拼命反抗可还是很快又有了身孕。她这才明白,原来玉华宫真的不是个好地方,原来那些知道要被分配去做杂活的孩子是真的打从心眼里高兴,原来她做的这些事比外头勾栏里最下贱的女人还不如……玉华宫给她吃穿只是把她当成了猪狗,给她更好的待遇是因为她没有浪费宫里的药材,是个好用的听话的药人。
玉凝起身出了浴室,熟门熟路地向宫主的屋子走去。方琮一身素白地站在她必定会途经的议事厅门外,见她过来便道:“现在宫里人少,好些事我自己做不像话,你身体如何?那就跟我走吧。”
玉凝跟在方琮身后,几经转折后就迷失了方向,最后两人在一处阴暗的厅堂外停住了脚步。方琮推开了大门:“这里你从没来过吧?做了这么久的宫主,玉华宫竟然还没亲自走过一遍,实在不称职。别说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当初交代宫中事务的时候我第一个让你记住的就是这里——义魂堂。埋葬着所有死去宫人的地方,他们的牌位都在这。每年的大节我都会来上香祭奠,我并没有要求你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只希望你作为宫主能记得这里是那些宫人安眠的地方,也要记得没有他们就没有你我,敬香吧。”
玉凝接过方琮递来的三炷线香,对着累累的牌位认真行大礼祭奠跪拜并亲自将香奉在炉内。玉凝看着干净的地面,突然就叹了一声:“我死之后,主人可否把我的牌位安置在这里?一则是我可以用很长的时间给在这里的人们赔罪,一则是我很怕寂寞,这里刚好人比较多。求主人成全。”
方琮早就伸手拦住了她:“你曾是玉华宫的宫主,只要下一任宫主同意,你有选择埋骨之所的权利。你以为我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玉容做她的继任者?自然是为了让她的尸骨能被送回姑娘落叶归根,可惜我不能送她最后一程。玉凝,你的两个孩子也在这里,你可想带着他们一起回去?”
玉凝的眼中有困惑一闪而过,随即又带了几分惊喜:“我的孩子,我的那两个孩子也在这里吗?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更用心些就能早点来陪他们了。主人,我的孩子在哪里?他们离开我身边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奴婢多谢主人给那两个孩子一个安置的地方,不知那两个孩子临走前可有名字?”
方琮看着玉凝微笑:“你还记得你来玉华宫之前是叫什么名字的吗?”
玉凝只觉得今天的方琮有些奇怪却也还是回道:“奴婢在家时并不得父母疼爱,而且奴婢所在的村子以男子为尊,所以奴婢在家时并不曾有名字,进了玉华宫后又因为奴婢的身份卑微,也没有将姓名登记在册。主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奴婢并不在意以前的那些事,奴婢还曾与副祭司大人玩笑说自己的人生是从被她救下之后才开始的……主人,奴婢的那两个孩子……”
“王玲儿,”方琮道,“你的母亲曾对带你离家的管事说,你是王家的长女,名唤玲儿。玲珑的玲,因为你的一双眼睛玲珑剔透非常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