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几年的住持,他自觉也见了不少世面,仔细回想自己之前的所言所行,他以为自己已隐瞒得很好。可等送药的孩子带着碎银回来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安,忙又让别的孩子以确诊为由去请方琮过来。这是一种极安全的试探,若方琮因此托大,他就立刻前去请罪;若方琮亲自亲过来,就代表他尚未被察觉出身份。可他没料到的是,这位向来久居深宫自视甚高的小宫主竟然会亲自过来揭穿他!
突然直面多年前的噩梦根源,他没有慌乱已是难得,此刻听方琮所言,心知怕是难以逃过此劫,可他不肯就这样放弃,当下强自镇定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所言是何道理?老衲实在是听不明白。”
方琮抚着袖子不紧不慢道:“你若真的听不明白又何必等到今天早晨才给我送药,单是送药也就罢了,偏还要等我吃完药又特意遣别的孩子请我过来。跟我装糊涂可不明智,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华奴。”
用上好的料子以精致的绣工做好的僧袍也遮盖不住他的恐惧和颤抖,方琮这声称呼出口,住持方丈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贫僧从不曾破坏宫中的任何计划,更不曾违背任何命令,且已出家多年……”
“呵呵……”方琮抬袖掩唇而笑,声音里是婉转的天真娇媚,“出家?真是可笑至极,身为玉华宫的人,别说是出家,就算是堕入十八层地狱,只要宫中发出号令,也得拖着残魂碎魄去完成任务,这点你心知肚明。身为连名字都没有的低贱药人,以华奴的身份离开宫中生活,不会忘了自己的本分吧?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将你送回宫去,让人将所有的规矩都从头教起?你喜欢谁来教你?寒玉姑姑好不好?”
方丈脸色灰败,抖了抖跪倒在地:“老奴从不敢忘自己的本份!今生定当为玉华宫效忠!”
方琮浅笑:“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不用那么大声说,喊得太响会让我觉得很假。你既说要为玉华宫效忠,又为什么挡宫里的财路?那位云公子可是金三的摇钱树,你擅自收留他们兄妹,难道是觉得他们不能为宫中广开财路,所以要代宫中先行处置么?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只是你若拿不出更多的钱或是更好的摇钱树来,便是我能饶了你,金三也不会善罢甘休。重阳在即,你说一个风月之地的老板闹到你这清静之地的住持跟前,会是怎样的情景?总之我是不会管的,只希望皇宫中的太后不会知道才好。”
“小宫主!”光鲜的僧袍堆叠铺陈,僧人的身体跪伏在地上,“老奴绝无此意,实在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方琮闲闲笑着,“你说的是在玉华宫做事身不由己,还是抢了金三的摇钱树身不由己亦或是见了我就身不由己了?这么多的身不由己,你倒是让我信哪一个呢?”
僧人重重叩了个头:“老奴失言,望小宫主恕罪!老奴永远都是玉华宫最忠心的药人,万死不辞!”
方琮拨了下面纱,侧着脸给水色递了个眼风:怎么办?我以为出家人吃素都比较看得开,为什么会这样不经吓?我说了好几遍云公子了,为什么他还不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难道非要我明着问才行?
水色低头轻咳一声,回了一个眼风:那是他胆子小,看起来脑子也不怎么好,要不然,再点拨一次?
方琮的眼神又扫回去,懒懒道:“现在你能喊得这样响,是因为我还没让你做什么,若我吩咐你做了什么,你还能用此刻的神态来面对么?既然如此,你老实招来,那对兄妹为什么会住在寺里?”
“老奴不敢欺瞒,原是前几日有位老宫人来传话,说暂且将这二人安置在寺里,不可惊动旁人,待重阳那日自有贵人亲自安排他们的去处。老奴见她身上有出入宫禁的令牌又收了银子,也就不敢多言。”
方琮听了一愣,她倒是不在意这些人私底下捞点小钱,只是方才那几句话却值得深思:看起来是宫里的人来办事却没有表明真实身份,还要给掏钱给寺里,最后又点出重阳和贵人,这些凑在一起就太有趣了,想到这里方琮微微一笑:“你们在外头做事总有些情非得已的时候,我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就算我理解,你们也不能失了大体。金三的事总要解决才行,否则他不能按时交足宫银,直接把你给顶了出去,到时候别说是出家,这寺里的和尚有一个算一个,全捆在一起都保不住你。”
僧衣轻轻窸窣了一阵,老和尚略抬身恭谨应了一句,又伏回地上不敢多言。方琮见状一笑:“我在宫中素来是赏罚分明的。你送来的药,我吃了略有效验,现下我要在寺中住上几天,只要你做得好,我绝对不会亏待你。水色,赐香丹十颗。至于那对兄妹的事,我已问清了,轻重利弊你自己权衡,好在发现得早,并未酿出大祸,我也不多加苛责了。只是此刻我要多问一句,金三的事情你可有解决的法子了?”
老华奴忙先叩谢了恩赏,后又回道:“老奴会先补上宫银的缺口,至于金三……但凭小宫主吩咐!”
方琮笑道:“你倒是图省事。我问你,金三做的是什么生意?你拿钱出来也只能应一时之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既然留着金三的摇钱树,为何不想办法再让他补一颗摇钱树呢?你们在外头做事,虽说名面上的各自立场不同,但终归都是玉华宫的人,有些地方可别太计较,要懂得同气连枝的道理。”
华奴思忖片刻恍然道:“老奴多谢小宫主指点!小宫主请安心在住下,老奴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方琮起身道:“只要你尽心尽忠,我绝不会亏待你。好了,诊脉而已,耽误的时间也不宜太久,我先回去了。记住,此刻我只是一位随着燕姐姐住进来的普通客人,有些事情不要做得太招摇。”
华奴忙躬身再拜,待方琮离去后才擦着冷汗起身,待指尖触到袖中的小瓷瓶时又松了口气,老迈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香丹,多少宫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本以为此生他以华奴的身份能熬到出宫做事已算难得,没想到还有今天这样的大福气!华奴倒出一粒香丹塞进嘴里,缓步靠向房里的大躺椅,享受着香丹的滋养,仿佛有无数的年轻活力注入身体,太舒服太美好了……
方琮刚绕上院前的小路,就看见流花迎头过来:“姑娘怎的去了那么久?小姐担心,让我出来瞧瞧。”
水色笑回:“劳动姐姐了,原是住持看着燕小姐的面子对主人的病症上心,所以才多叮嘱了几句。”
流花也笑让开路,随着方琮进去。燕婧面向房门蹙眉坐着,见方琮回来叹气道:“琮儿,回来啦?”
方琮让几人先出去,在燕婧身侧坐下轻声问道:“姐姐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不是出事了?”
燕婧点头又摇头:“方才有熟识的管事僧人过来传信,说今年跟随太后到寺中敬香的人客名单已定,但宫中并未对外公开,所以到现在寺里也不知道具体消息。如今看来,重阳那日怕是真的不会太平了。”
方琮解下面纱轻声笑回:“此事姐姐不是早就知道了?如今不过是猜测得到证实罢了,如何会这般忧心?重阳那日只要姐姐万事小心,不给旁人可趁之机,自然可确保无虞。至于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燕婧还是摇头,突然又问道:“住持断症与那些大夫所说的可有出入?若有不妥就不要吃他的药了。”
方琮点头:“左右住持已经看过了方子,不如先吃几天,等回去我再把药方带给李大夫瞧吧。连累姐姐为我费心思了,若不是我,姐姐此刻便可以回府,今年的重阳也不用过来,哪里会这样伤神,唉……”
燕婧转身直视她道:“又说这种话!我只是担心重阳那日不能时刻护你周全,若当真有了变故,连个可托付照顾你的人选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了。刚才我还在想,若是住持对你的病症并没有很大的把握,我就先送你回去,等过了重阳,母亲回了亚城,我再陪你来这里修养。”
方琮道:“姐姐,万勿保重,多思最伤身。重阳那日总归太后最大,旁人岂敢喧宾夺主?姐姐放心。”
燕婧略点了点头,瞧着方琮脸上略显倦色就催着她去歇息。当日午膳和晚膳后,方琮的药都有僧人按时送来,待方琮服下才离开。次日晚间,水色服侍方琮歇息,突然道:“主人,今日早膳后我瞧见金三进了华奴的院子,约莫半个时辰就离开了,只是身后还跟了两个孩子,观其形态似乎是被灌了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