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妲妈妈出现在病房门口,心里先是大大的一惊,而后涌起一阵激动的热流。
“妲妈妈,你怎么那么傻,这么大老远的你为什么还要跑来,我不是不让你来吗?”我叫唤着“妲妈妈”这个称呼,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了,但是现在想起来竟然是比亲妈这个称呼还要亲。
妲妈妈抚着我的头,“傻孩子,你一直是妲妈妈心头的宝贝,妲妈妈怎么能狠下心来对你不管不顾呢?”
“妲妈妈,你真好……”我扑进她的怀里,呜咽地哭了起来,任泪水流淌在的衣服的前襟上。
哭了好大一阵,在妲妈妈柔声细语的安抚下,我终于止住了眼泪。
“你爸爸的事我帮你去安排处理,你就乖乖地呆在病房里休息,不要想太多了,好吗?”妲妈妈又说。
想想除了这样也别无他法,我只好答应了。
在冯力的事情处理完后,我和妲妈妈才真正开始面对关于我身体的问题。
因为她已经询问了李医生,知道我身体现在具体的状况,所以等我们终于静下来商量这回事的时候,一下子便进入了正题。
妲妈妈看着我说,“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棘手。晚晚,无论如何,选择还是要落到你头上来的。你想好了到底要怎么选吗?”
我心情沉痛而悲凉地说,“妲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选,你说,我怎么能失去半边身体,又怎么失去部分或者全部的记忆?”
妲妈妈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在电话里提到过一个人,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你做选择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
“不。”我立刻摇头,拒绝她这个提议,“我不打算考虑他的感受,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决定,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孩子,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毕竟,只要你还可以走路,你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有新的记忆和故事。”妲妈妈似乎看出了我心里最深处的想法,她并不带一点遮掩地说了出来,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
可是只要我一想到和宋皓重逢后我们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我就痛苦无比,只想找个黑暗的地方钻进去躲起来,不用再去思考,去想那些难解的问题。
这个时候,妲妈妈一直陪在我的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给我以安慰和力量。于此同时,我的腿也开始痛了起来,先是小范围的疼痛,继而蔓延到全身每一寸肌肤,让我日日夜夜都闭不了眼,睡不了觉。
李医生说,这是肌体和神经正在走向衰亡的征兆,他让我快点做出选择。
这个时候,即使我心里再不愿意,身体也等不及了。
最终,我做出了选择。
在十一月初的上午九点,我被推进了手术室,之后的事情,我便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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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上最后一片树叶掉落的瞬间,我仿佛忆起了从前的时光。
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是光着脚丫在泥地里跑的年纪,这个乡村小学的前身也并不是学校,而是一个含纳十里八方没人要的孤儿的福利院,在那时,它还有个名字,孤儿院。
妲妈妈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后来她送我读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就回到这片山区,这个孤儿院改的乡村小学支教,这一来就是五六年。
至于我回忆过去的时候,似乎总是想不起来十岁以后的日子,我感觉很奇怪,追问妲妈妈的,妲妈妈是这样跟我解释的:我带着班里的小朋友去山上郊游,有一个调皮的小孩贪吃偷摘路边的酸枣树上的酸枣,可一不小心酸枣树枝折断了,在他要滚下山的时候,我伸出手把他拉回了路边,却因为反作用力使我滚下了山崖。
从那以后,我就失去了很大一部分记忆。
书上说,每个人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之所以能区别于别人而存在,是因为他有与别人完全不可能相同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失掉了一部分或者全部记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了。
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相反,我觉得自己再完整不过了。因为每次当我询问妲妈妈我十岁以后发生的事情时,她总是能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上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整天。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些事情的真实性,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的出现。
那个男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宋皓,宋朝的宋,皓月当空的皓。
当时我和往常一样带着学生在村口的石板小径上写生,因为那边的人家养着一群咯咯叫的芦花鸡,不少孩子趁我不注意,把本来画着石板小径的画纸撤掉了,转而去画那群鸡妈妈带着觅食的芦花鸡。
我发生他们这样做后,很是生气,罚他们照着石板小径和幽深的丛林画个十遍,不画完就不能下课回家吃饭。
孩子们叫苦不迭,但是因为我手里拿着教鞭,他们还是只能乖乖地听我的话。然后,从丛林的一头走来了一个身材高大而又挺拔的年轻男人,至少是看着很年轻。他身上穿着平整而又熨帖的西装,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手的手腕上搭着一件从里面脱下来的墨绿色毛衣,当他慢慢向我们走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路边的杉树成了精,愣愣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为什么说他像杉树呢,因为他实在太高了,比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都高,身材又笔直魁梧,整体的神韵颇有点像守护村子的“标兵”。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仰头看着高过我一头的他,刚想和他说声“hello”,可是突然,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一股浓浓的麝香味扑鼻而来,不仅是我怔住了,就连那群被我强迫着画石板小径的小鬼们也怔住了。
“你放开——我!”我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用手做支撑点撑在他肌肉饱满的胸口,因为我使的力气有点大,他错愕地放开了我,而我也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倏”的一下,那群小鬼统统手拿画笔跑到我面前,为我“造”出了一道人形的强,把那个登徒浪子给隔在了墙外。他们嘴里嚷着平常大家一起玩时念的咒语,稚嫩的声音像浪潮一样由低变高,好像这样就能用气势把那个男人吓跑一样。
没想到平时老被我训的孩子们,这时候竟然都不约而同站出来保护我,要说不感动,那一定是骗人的。但是他们毕竟都是孩子,我一个大人,还是老师,面对那个虽然俊美但是动作不善的男人,首当其冲站在最前面。
我把孩子一个个拽回到我身后,回身拿起一根梨花木做的矮板凳,举过头顶,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冲他喊道,“喂,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板凳砸下来了!”
他果然停下了脚步,面色憔悴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我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了我的倒影,我有点不明白,我只不过是举着板凳吓唬吓唬他而已,又不是真的砸下去了,他为什么显得如此悲伤?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僵持了一会儿,肥头大脑的村长就带着一群村干部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诶诶诶,干啥呢你这是,还不快把板凳给我放下!”村长看到我提着梨花木板凳,跑到我面前用指甲盖指着我,说话的时候挤弄着他那两条窄缝儿一样的眼睛,一张脸像是得了肌肉抽搐症。
“村长,你生病了?”我虽然对他拿着黑乎乎的指甲指着我有点不舒服,但是他毕竟是村长,一个人的身体关系到我们全村人的生活水平,所以我还是多嘴地关心了一句。
村长不乐意了,“什么生病,我是叫你把板凳放下!还xx大学的高材生呢,对待人家客人一点礼貌都不懂。”
他前面那句话声调还挺高的,后面那句话却变成了嘀咕。
村长固然重要,但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不但不为我说话,还一心偏袒着一个外人,难不成,他也是他家的亲戚?
我一下子来了气,学着村长用沾满水粉颜料的指头指着杉树男,气冲冲地说,“这个人是个流氓,他刚才非礼我,班上的小孩们都看到了!”
班上的小鬼在我身后配合地说,“对,我们看到了!”声音齐得像稻田里刚收割后留下的稻杆,又像是从齐唱俱乐部里训练出来的一样。
村长一听这话,脸上的肌肉跳动得更加厉害了。他用眼白多于瞳仁的小眼珠子瞪了我一眼,便拉着杉树男赔礼道歉、点头哈腰,说些我的坏话,好像他不是他亲戚,倒像是他祖宗。
杉树男一边听着村长口里我的“劣迹”,一边更加肆无忌惮地拿眼睛瞄我,看见做错了事的人反倒被人恭维,我这个受害者倒成了坏人,我心上的火气燃得好像傍晚农家灶台里的大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