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来到稳书记办公桌边坐下,等待领导训示。
稳书记翻了翻内参,又恢复到画红杠杠的那一页,食指在红杠上轻轻地敲了敲。“这个承——”正想对金锁说什么,他猛然发现关于“承包到户”这则消息的开头赫然写着“有经济学家认为”的字样,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经济学家的观点,并不是上级领导的意图啊。我的娘,好悬!
他自己解围地说:“对不起,我去轻松一下。”
稳书记走后,金锁把目光投向了内参,他迫切想知道稳书记画红杠杠的是什么内容。他既不敢把内参正过来读,更不敢把它拿到手里来看,只能坐在原位,伸长脖颈,倒着瞟一瞟。
好在内参的字比较大,又正巧打开在画红杠杠的那-页,金锁倒还看得清楚。
他一阵激动,承包到户也是集体经济!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立即正襟危坐,装着什么也没有做而焦急等待领导的样子。
稳书记进来后说:“小金,我还有个会,下次再谈。恰逢改革年代,好好干,会大有作为的。”
金锁纳闷,把自己留下,什么也没有谈,啥意思?
他有点扫兴,原以为稳书记会和他谈承包到户的事,遗憾的是只撂下这么一句口号式的大话。
在全县经济工作会议上金锁脱稿讲承包责任制,被稳书记赶下了台,他确实心存余悸。后来又让他参加县委的调研,还要写调研报告,并交代一定要写出真实的想法。他感觉稳书记态度转变了,虽然从未说出口,但实际上已经倾向于搞承包了。
他又仔细琢磨稳书记的话,似乎觉得他不是在空喊口号说大话,而是在勉励自己要勇于改革立潮头。
既然内参上都说包产到户是社会主义,稳书记又是积极的态度,那还有什么顾虑?等那些被关在看守所的壮劳力放回来,咱就大张旗鼓地分田分山。
公社在黑铜山脉外侧的沙石公路旁挑选了一个山凹,那里虽然荒凉,但地势平坦,面积巨大。经县公安局实地考察,就定为了公审大会会场。
教育震慑黑铜山群众是本次大会的一个重要目的,选择离黑铜山大队近一点的会场也就是为了这一点。
虽说会场距黑铜山大队的直线距离很近,但正常人翻山越岭到达会场也得五六个小时,至于老人、孩子步行需要花多少时间就可想而知了。
公审大会上午八点开始,也就是正常人得凌晨两点出发,至于老人和孩子,差不多需要折腾一宿。
这是金锁就任大队支书后的第一个动作,必须一炮打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金锁憧憬着,亲爱的社员同志们,小朋友们,辛苦一宿吧,换来的是亲人的回归,是迈向富裕的起点。
金锁相信心诚则灵。他和白宁、毅彩、毅花分头行动,挨家挨户登门动员,说得口干舌燥。
四个人一碰头交流,才知道户户有意见,人人想不通,对政府、对金锁有着明显的抵触情绪。
有的拿笤帚扫地,意思是不和你啰嗦,赶紧走人。如此这般,还能赖在人家吗?
有群众唉声叹气说,顶梁柱都倒了,还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开什么会?他们讲的顶梁柱,明摆着是指的原支书苟石。
有的干脆动粗,推客人出门。
村子里有位长者村里人都喊他长老,他总算道出了心里话。公审?要杀人的!四九年那些土匪就是在山脚下开公审大会杀掉的。
群众有误解,咱不能急。金锁拟了一份宣传提纲,既宣传严惩首恶,对跟风群众宽大处理的政策,又宣布了奖励措施。凡准时参加会议的,不管老少,按一等劳力记一天工分。
喇叭里这么一喊,群众就开始嘲笑。都说南方人聪明,看来也有傻的,金锁难道看不出来?咱自家的亲人被抓了那么多天,不管是死是活,既然送到家门口来,能不去见上一面吗?也有人说金锁精明,不榨不出油,不然哪会同意记一天的工分?还有人说,金锁为啥求大伙去开会?一定有他个人的目的,他越是着急,咱越要装逼。
金锁、白宁、毅彩、毅花虽然来黑铜山已经几年光景了,但没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其他九个队与知青队就像黄河支流的水泾渭分明。他们根本没有把知青队看成是黑铜山的一个生产队,更没有把金锁他们当成黑铜山人。看来,金锁这个支书还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夜金锁没有合眼,他站在村口,望着被黑暗笼罩的村庄,希望山脚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起床、洗漱、出发,公审大会的现场坐着一片黑铜山人。
白宁给金锁披上外衣,劝他回家眯会儿。金锁说:“我要看着他们亮灯,不然我不踏实。对跟风群众宽大处理来之不易,我对县里有书面承诺。现在连组织参会的事都做不好,县里还会相信我吗?”
白宁说:“锁,不要多想,都是为黑铜山好,你已经尽力了。不行的话,就不当这个支书了,一心一意把知青队搞好得了。”
金锁说:“先是黑坚玉领着群众做保人生意,办起了黑监狱,接着是苟石鼓动群众哄抢。如果群众还是不能解决温饱,说不定又有谁犯浑,弄得大伙又卷入什么旋涡哩。”
白宁说:“咱是外地人,人家不信任,你不要一厢情愿啊。”
金锁说:“宁,你说,咱怎样做黑铜山人才能信任。”
白宁想了想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知一难,不懂一人。”
金锁疑惑:“咱现在不就是在帮助他们解难吗?可大家为什么如此不理解呢?”
白宁说:“他们哪里知道你跑东跑西是为了他们好,还以为到处找关系,巩固自己支部书记的位置呢。”
突突突……
出发时间到了,毅彩和毅花正乘着手扶拖拉机来接金锁和白宁。
东方已经透出亮光,金锁眺望着依稀可见的一座座民宅,没有一盏灯火。他很失望,白宁拉着他的手臂说:“上车吧,不然赶不上大会的。”
山路险峻,手扶拖拉机像蜗牛一样爬行,好不容易驶入了沙石公路。
毅花大叫:“路边有人!”
金锁立即跳下拖拉机,冲向那人。金锁吓得一身冷汗,怎么会是余医生?在哄抢案中,他是追随苟石的得力干将,怎么逃出来了?越狱是什么罪,难道他不知道吗?
余医生越狱刚逃出县城,只听得阵阵警笛吼叫,他转头一瞥,到处警灯闪烁,他吓得钻进了山里,攀越中脚踩空而摔进了山沟沟。他拖着崴脚在冲沟里寻路,毕竟是山里生山里长的人,凭着他的毅力和在山里生活的经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了大山找到了公路。可是,他的脚崴得过于严重,加之长途跋涉,已经不能动弹了。
金锁斥责道:“你为什么要越狱?”
余医生道:“都是我不好,想当大队主任,干了坏事,用麻袋套白宁的头是我指使人干的。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白宁冲过来,连续扇他的耳光,他并不躲避,说:“你使劲抽,怎样解恨就怎样打。”
金锁说:“白宁,住手。我理解你,可他是吃了迷魂药,上了苟石的当。大家来搭把手,把他弄上拖拉机,交给公安局处理。”
余医生朝着身边的石头磕头,殷红的血从额头上往下淌。他央求金锁和白宁放他一马,让他回家为寡母送药,她不能没有药,不然会死的。
金锁问:“药在哪里?”
余医生答:“在红医站药橱里。”
金锁当机立断:“离公审大会会场已经不远了,我和白宁背他去公审大会自首。毅彩、毅花,你俩乘拖拉机回村子,到红医站拿药去救他娘。”
毅彩说:“毅花一个人送药就行了。”
金锁知道毅彩与黑坚玉有点意思,她想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判多少年,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并不知道毅彩与黑坚玉到了什么程度,给她做介绍她总是推辞,担心在会场上出现意外。金锁说:“黑铜山庙小妖风大,你放心毅花一个人回去吗?”
毅彩无言以对,只得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