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臣回到相府中,还不到正午,商老爷正陪着夫人在院中绣像。
商夫人年三十出头,却显得有些老态,倒像是和不惑之年的商老爷同岁。商远绪远远的看着,看他爹爹执着一本书卷侧靠在椅上闲闲的看着,一旁的娘嘴角吟着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安静的自家夫婿,有时两人双目一接,商老爷呵呵的笑一下,娘倒是害羞的嗔怪一声,复又低头继续绣像。
此番情景让商远绪也跟着带出一抹笑。他见过那副绣像的,是娘绣的合家图,一家四口合合满满的模样。
商老爷无意回头时,瞧见了商远绪,便叫了一声:“绪儿,过来吧。”
商远绪点点头,先走到他身边,侧眼瞧了瞧他手中的那本〈岳阳记〉。
“爹,您在练习倒背?”他忽然问到。
商老爷一愣,答道:“我没事儿练什么倒背?”
商远绪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频频点头:“原来如此,我瞧爹倒拿着书本,还以为……”她止住口不再说话,反倒是回头朝娘眨了眨眼,一脸俏皮。
商老爷立刻低头瞧着手中的书,一看果然是倒的,于是恼羞成怒的把书摔到地上,冲着相视而笑的母子两人重重的哼了声。可惜威严不足,脸上生红,怎么也拿不出以前震慑朝堂的气势来。
商夫人掩着嘴,靠在商远绪怀里轻笑,笑够了,这才放下手中的女红活起身为她理理衣裳。
“今儿风冷,怎么也不多加些衣裳。”
商远绪握住她的手,声音带了些暖暖的调:“娘,我不冷。”
商夫人疼爱的拍拍她的脸,倒又想起来什么,开口说道:“你大哥在五叶园,你去见见他,一大早他就跟我问起你呢。”
商远绪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商老爷瞧见了,微微的皱了眉。
到最后,商远绪拉开一抹笑冲娘点了点头,别过他们后便带着西臣往五叶园走。
身后的商夫人却收起了刚才温柔的笑,回过身一脸担忧地瞧了眼商老爷。商老爷重重的叹出口气,摇了摇头。
绪儿她,还是没有走出那个心结。
离五叶园越近,她的脚步越慢,到最后,甚至是停了下来。
身后的西臣瞧得多了,也没出声问。每次他们来大公子这儿,公子都一副想要逃跑的模样。
果然,前面的商远绪开始低着头思索着逃跑的借口:“西臣,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等着我去做?不如我们先去把那些事……”
“没有。”西臣很干脆的斩断她拙劣的借口。
商远绪住了口,脸上有些烦乱有些慌张。
她有半个月没见过大哥了,总是以政务繁忙为借口,躲过每一次的会面。
她唯一害怕相见的人,她放在心中爱着也惧怕着的人……
“走吧。”她长出一口气,说到后来,声音却又底气不足的小了下去,“去见他。”
西臣点了下头,跟了上去。
商远绪走到五叶园,园中只有一个守门的仆从,见她来了便想要立刻进去通知主子。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叫住他,无功的推迟着与她大哥的见面。
西臣在她身后,看着她欲前不前的踌躇模样,心中有些不忍。
但他没开口请她回去,心底多少也明白,她有必须见他的理由。
他是她的哥哥,有着一辈子都逃不掉的血缘纠缠。
商远绪呆在五叶园门口,低着头出神的想着什么,西臣却眼尖的发现五叶园里走出的两道人影。
是商出贤与他的贴身侍从流景。
商出贤一身白衣如雪,淡笑轻盈,修长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更胜谪仙——西臣感慨的想到——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商远绪也发现他的到来,呐呐的叫了声大哥。
商出贤一脸疼爱,冲她招招手,唤道:“绪儿。”
商远绪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怔怔的望着那个和自己一胎同生的胞兄。
他们是商家龙凤,长相肖似,性子却差了八千万里。
商出贤性静,她却好动;
他喜白,她却专挑暗色穿着;
他不愿入朝为官,她却成了如今位及人臣的商相爷。
“大哥。”她小声的叫了他一声,换来他温和一笑。
商出贤伸出手,一旁的流景赶紧抬手想要扶住,可商出贤却不动声色避开了去,眼盯着不远处的商远绪。
商远绪抿了下嘴,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等领着他困难的走坐到院中的暖玉石椅上,她便松开了手想退开。不料腕间却被他反转了手生生的拉住,人也被迫踉跄了一下,下意识的迎上了他那双微带委屈的眼。
商远绪薄唇轻吐,眼中流光反转,泄露着他的难过:“绪儿,什么时候咱们这么生疏了?”
商远绪有些哑然,连挣脱都不敢,只是任由他拉着。
什么时候她和他疏离的?以他识人辩心的能力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有这多余的一问?
她目光在他那张如若照镜的相同脸庞上游移,落到他一条从耳后没至领下的一道丑陋伤疤上,她的心整个一跳,不自在的别开了眼。
商出贤看见了她的反应,松开了她的手,苦笑着摸上自己的颈间。
伤痕犹在,日日提醒着他那日发生的种种。提醒着那日他的疯狂,与她的痛苦。
这一生,让他认错伏首的事不多,那日的冲动却是让他扼腕后悔至今的事。
他动手伤了自己,却也伤了落日崖上在场的所有人。
爱恋着自己的情舞、欣赏并引为平生唯一知己的离尘,以及他视做珍宝的绪儿……
拣回一条命,却再拣不回当初四人共聚落日崖,举歌畅言,逍遥痛快的过去。
他抚着那道伤,唇边落下苦涩的怅然。
连这一道伤痕,他也无法抹去。
商远绪站了许久,藏在宽袖中的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最后终于重重的叹出口气,胡乱在他面前的地上坐了下来。
西臣瞧见了想回头去屋中拿软垫出来给她隔上,她却开口叫住他。
“西臣,我有话对大哥说,你和流景到院外去守着。”她顿了下,又在后面加了句,“把耳朵都给闭上。”
西臣点了下头,退到院外,一旁的流景瞧了瞧自家主子,见他颔首也跟着走开。
商出贤确信院中再无他人,这才低着头望着那个在自己脚边席地而坐的人。
他的妹妹……
他微微的有了些苦,又有些怨,对她即将要开口说出的话也有些紧张。
这么多情绪纠结在一起,他脸上却见不出分毫动容。
师傅说过的,他是他四个弟子中,最能自控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