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 二
康熙惊醒了过来,他低头看看我,似乎记起了我是谁,说道:“都起来吧,难得你有这份心。”大伙儿谢了恩起身,康熙挥手让人退下,我也跟着向后退着,不料康熙手一指:“你留下。”
我一呆,头发几乎竖了起来,有我什么事?
康熙看看佛堂内,一个坐处也没有,只有三个垫子铺在地上。他转脸对我说:“有地方坐吗?”
我犹豫了一会,说:“皇上要不嫌弃,到我屋坐坐吧,虽是小些,倒还干净。”
康熙点了点头:“你带路吧。”
我引康熙进了内院,康熙只吩咐李公公跟着,进了院子,招娣他们也得了信了,都在门外跪着,恭迎皇上。康熙挥手让他们下去了,进了屋子,我请皇上在靠椅坐下,李公公早叫人备了热茶,这会子也到了门外,李公公接过,亲自奉给皇上。
我悄声立在一旁,皇上喝了几口热茶,脸色好了许多,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的经抄得怎么样了?”
我心一跳,躬身回道:“回皇上,抄了十本了。”
皇上沉吟了一会问:“有什么心得没有?”
我能有什么心得,天书似的,看都看不懂。我答非所问的说:“奴婢这些日子认真抄书,字写得好多了。”
康熙一愣,看了我一眼:“只是字好吗?这佛经能让让人修心养性,平日里多读读。”
我笑了笑回答:“回皇上,过眼而已。”
康熙不说话,静了半晌,一只手不由的捻了捻太阳穴,见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脱口而出:“皇上,我给你按摩一下头部吧。”
“放肆。”李公公喝了一声 “皇上龙颜贵体,岂是你一个卑贱的宫女可近身的。”
我火上心头,什么卑贱?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脱下这身衣服除了男女之别外有什么差?要不是可怜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在亲情与权力中苦苦挣扎,每一个对他关怀备至的面孔下,都有着机关与算计,在这迟暮之年享受不到真诚的人伦之情,我才懒得理他!难得好心,却被贬为卑贱,妈的,我管他去死!
心里愤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仿佛自己没开过口,李公公见我没再多事,瞪了一眼就过了。
“过来吧,给我捏捏。”康熙淡淡的说道。
话一说出,我和李公公不禁都愣住了,我不由看了李公公一眼,皇上既发了话,他也就不好说什么,只是给我丢了一个小心的眼色,我微微点头,走到了康熙身后。
我力道适中的给皇上按摩着头部的穴位,慢慢地,他紧张的肌肉疏缓了许多,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放开了。我的按摩手法其实不错的,在二十一世纪,当我爸爸病重住院时,为了给他舒解病痛带来的痛苦,我特地和护士长学了按摩,当我爸爸难以入睡时,我常常帮他按摩直至他睡着。
看着眼前的康熙,我想起了那个把我疼若心宝的父亲,“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遗憾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每每在不轻意间就让我痛一下。唉,我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论是怎样的感情,一牵扯到权力和金钱都会变质,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年代,这种因亲情和权力引起的纷争都会存在着,直到人类灭亡。
心中感慨着,手上却没停止动作,这时眼角撇见李公公朝我做了个手势,对皇上努了努嘴,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皇上睡着了。我停手轻轻地退开,和李公公站在一起,李公公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我没理会他,这些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心思不是我一个直白的人能了解的。
只是,现在是初春二月,北方地区二月的天还是很冷的,虽说这屋里烧了炭火暖和,可是就这么睡着,也是会着凉的。想了想,我对李公公比了几个手势,他看看康熙 ,皱了下眉,侧脸朝我点了点头。我悄声向里间走去,出来时手上拿了一件厚重的披风,刚想走到李公公那交给他,不想他却朝皇上方向对我努嘴。这个老狐狸,我心中唾了一口,只得轻步走到康熙身旁,小心地给他盖上。
我还不够小心,心中一叹。几乎在我把披风盖在康熙身上的同时,康熙就睁开眼睛,那因被打扰睡眠而隐怒的目光看向我,心惊之下,我的腿一软,不由自主的跪下,颤栗着说:“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唉,眼前的康熙真不愧是千古帝王,不要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就一个冷冽的眼神就足以把人吓死了。我偷偷的揉了揉膝盖,刚才大惊之下跪得用力了些,痛了。不过想想自己的奴性也越来越重了,这下跪竟成了我的下意识反应,这旧社会,把人从人变奴,不需强加,潜移墨画就够呛。
“起来吧。”头顶上传来康熙的声音,看样子没什么火气,“谢皇上。”我稍稍放下心站了起来。康熙站了起身来,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胳膊,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跟谁学的。”
实话是说不得的,我恭身回道:“回皇上话,是在宫外时偶然机遇,碰上了一个游方郎中,见他会这手,想来有些用处,就求他教了。”按摩的功夫这太医也会,只不过是没人敢在皇上头上动手罢了。
康熙点了点头,说:“你倒是有心的。”他在房里走了几步,见我靠窗的案桌上摆了纸墨,便走了过去,那是我平日抄经之处。他翻了几页,回首对我说:“你的字倒也清雅,只是力道不足,多练练。”
我恭声应了声:“是。”
康熙默默的翻看着我抄的佛经,忽然问道:“你不信佛?”我怔了怔,回道:“回皇上话,奴婢不信。”
“为什么?”康熙淡声说,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意思。为什么?神给世人的偈语是极乐世界,可是乐在哪里?不是无欲无求了吗?为何还要冠上极乐两字?存心骗人嘛?又说神已超脱世俗,无七情六欲,那何来慈悲呢?救世不是七情六欲之一吗?
我想了想,该怎么回答,才能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又不会被皇上看作是诋神呢?整理了一下思路,我轻声回道:“奴婢总觉得,求佛不如求已,成佛必是要断绝七情六欲的,而人间百态都是情,试问一个无情人又怎能管有□□呢?人们拜神求佛,不过是给自己的祈愿找个去处罢了。”
康熙沉吟了一会说:“你这说法倒也新鲜,不过,”康熙看了我一眼,道:“求佛灵验的事也不少的。”
我笑了笑:“皇上,有时候运气加上机遇,也是有如神迹的。”
康熙瞥了我一眼,嘴角有丝松动:“看来,让你在这抄经没什么用处了。”
我一惊,这是什么意思?康熙放下了手中的佛经,转身往门外走去,他的步子很快,李公公看了我一眼,神情怪异,随即跟上了康熙,我不及多想,跪下道:“恭送皇上。”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我才慢慢起来,心,像被压了块石头,沉沉的。
在惴惴不安中过了几天,也没见皇上有什么旨意,虽说对他的话有点不解,不过现在没什么事,我也就放下了,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总不能为了康熙的一句话,日子都不过了。
这天莫名其妙的心情郁闷,不想吃东西,也没耐心抄经,我走出玉华堂,想散散心,也没个去处,就顺径而行,不觉中,竟走了好远,遥遥望见了延爽楼,我顿住了脚步,那个地方是去不得的,转身向西,顺着河走,到了鸢飞鱼跃亭,这儿春夏秋时是赏鸟观鱼的好去处,现在虽说是早春二月,可这些日子碰上了倒春寒,前些时候天气回暖时解开的河水现今又冻住了,这亭子南面还有个观莲所,只是现在无莲可观,只剩些残枝败叶罢了,那种萧条,只能让我的心情更加不快,不想再走,进了亭子,扫了扫凳上的残雪,坐了下来。
八爷又复了职,照领内务府的差事,四爷在这次废太子事件中,反而为太子说了不少好话,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这时候太子被废,对他其实是毫无义处的,三阿哥、八爷虽说被训斥,可他们的党羽实力不可小视,不论是谁当太子,只怕他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这些时日我留心观察,四爷对十三爷被圈禁竟无半句言语,反而安静守分的虔心向佛,广结缘法,甚至于招了几个有名的高僧入府宣道,若不是我清楚的知道结局,连我都认为四爷真是个富贵闲人而已。宫里的人都说四爷无情,十三爷与他如此亲密,如今犯了事了,四爷竟无一丝挂心,连十三贝子的福晋上门哀求四爷向皇上求情,四爷都避而不见,也不许四福晋去会十三福晋,最后在几次求见未果后,十三福晋一路哭哭啼啼着回家了,这事在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平日里受过十三爷恩典的太监、宫女们背地里垢言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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