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冬狩[二]
暄仁三年腊月初九,御猎戊羊陂。
当日平旦而起,四队按序集结谷口,白雪皑皑,营旗猎猎。日出,御林军士开笼放红狐,奔一里,上金翎发中。
冬狩始。
以上是国史记载这次冬狩时的开篇文字。当时我并不知道史官笔下的这段文字,也不知道他们下文中对这次狩猎展开的深刻刨析,我只知道就我亲眼目睹的冬狩开篇,史文所载,并无差错。
可惜文字,并不能描绘出亲身经历的人心中的那种澎湃。
那天早晨天还没亮,一声哨呼响彻山谷,谷中一顶顶的帐篷随之点亮,各营准备出发狩猎的人闻声而起,早早开始准备。就是我们不参与狩猎的人,因为要看当天的冬狩开幕,也跟着起来打水洗漱。一座黑暗中的山谷在明明灭灭的篝火照耀下,井然有序的忙碌着。
如此盛事,我早就决定要找个好位子再找个熟悉的人解说,以便达到最佳观赏的效果。
本想去找德高望重待遇一流的付老爷子,可昨晚刚到东营就遇到也不参加狩猎的顾文古,跟他约好了几日内一起行动,再去找付老爷子,就有些不妥。
冬狩时间,莫谈政事。
于是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陈荀风。
陈荀风不参加田猎。事实上最近几年冬狩,年年都拜托陈大人负责描绘一幅叫做“冬景御狩图”的画入宫收藏,陈大人因此没空参加狩猎盛事。
今冬御猎时,旌满戊羊陂。
想知道戊羊陂此时此地,何处观景最佳?
我一大早起来弃定襄王带领的东营猎队于不顾,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这个问题去拜访看守围场的青麟卫。
据我得到的可靠答案是,清溪河谷地主帐后的小山坡,由陈大人占领。
月黑风高,黎明之前,趁着朦胧的夜色,借着隐约的星光,我拉着顾文古穿过一队队整装待发的猎手,蹿到陈大人的一隅山头。
陈大人独宿的小山坡,实际是一个高十丈左右的小土包,位置在主帐之后,离河谷出口不远。站在那个山坡上,近可俯望整个山谷宿营地,远可遥望出谷几里之外到丛丛山林之前的一片白雪平川。
爬上去的时候我借着曙光回头一望,很想感慨一声,风水宝地啊……
不过没空去感慨了。
匆匆赶在日出前,跑过三里山谷再爬上山头到得陈大人帐篷书案,进门,就只能扶桌气喘如牛。
“望借陈大人……宝地一观。”
顾文古在我后面冲进来,他也喘,但比我有礼貌,“打……打扰了。”
“……好说。”
陈大人不愧是极有风度之人,两个不速之客趁夜闯入,仅仅稍有惊异,镇定之后,还能客气的问,“呃,要水吗?”
……
事实证明,我拉着顾文古拼命奔来的决定是极其正确的。
少顷之后,晨光刚刚放好,金钟鸣起,鼓声隆隆,一曲《烈祖》四面回响,东西南北营猎队近千人之众,集合在谷口。
而我们站在陈大人帐篷外的山坡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鼓声止,主帐前空地红毯铺就处,桌案空空。有一褚衣太监带领两名随侍太监,自内鱼贯而出,待到主帐前不远处的案台前,取出一道黄帛,翁声宣念圣旨。
相隔太远,听不分清他到底说些什么,应该是些歌功颂德的场面话,好在没过多久,他就说完了。
接着一头黑牛,一头白羊被先后牵入场内,有红衣大汉手起刀落,得牛头羊头各一,托盘奉上,祭为牲礼。
太监们从帐后抬来数十缸红顶御酒,悉数倒入主帐前半人合抱的酒缸之中。青衣高冠的年老奉礼官出列,手捧斗大深瓢,从那酒缸中满满舀酒。
第一瓢舀起,奉礼官高呼:
“得祭天地——”
他将瓢中酒尽数撒与牛羊头前的地面。
第二瓢舀起,奉礼官跪奉于主帐之前:
“天佑吾皇——”
稍顷,金帐揭廉。
景元觉身着黑色玄纹大衮,腰束繁锦赤带,头上一顶高高的紫金发冠将头发全部郑重盘起——自主帐中缓缓步出。
他踱到奉礼官面前,接了那双手高奉的酒瓢,浅啜一口,还递与奉礼官。
奉礼官退后,小心将瓢中剩酒重新倒入酒缸之中,再高声呼喝:
“圣恩赐福——”
四名蓝衣侍卫将酒缸稳稳抬起,扛出帐前空地,直到数百步外,那一条穿过宿营地的山溪上游,整缸倾倒,汇入未封冻的潺潺涓流。
“与饮甘露——”
和声回荡在山谷之中,分列于山溪两侧的四营猎队,或用手捧,或用羊皮袋灌装,依次跪取溪水,再奉入口中。
足足一顿饭功夫,众人方才饮毕,奉礼官再次高呼:“众人谢恩——”
于是溪边人群有快有慢的矮下去,山谷间响起了并不整齐,却此起彼伏,隆隆作响的呼声。“臣等(草民)谢恩……”
却好像我们三个,孤零零的立在高岗之上,错过了赐酒和谢恩。
回头去看顾文古,他既有些紧张,脸上又有些抑不住的激动,一眨不眨的张望着不远处的人群,微微踮着脚尖,单薄的板条身材更站得笔直。他身旁陈荀风负手而立,默默看着山下,若有所思。
再回首,谷口几只装了狐兔的竹笼被取了出来,迅速架成低低的一排,猎手们眼看着那边,已经难掩兴奋。
“请金翎箭——”
奉礼官高喊这一句毕,恭身退回主帐。
帐前早有蓝衣侍从高捧一把金弓,越过帐外数人,跪献于大帐之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里,弓前之人缓缓拿起弓,鼓声适时敲响,高奏《采蘩》之声。
人群在乐曲中小声亢奋的交谈,随着景元觉扫视四营猎手的目光,来回转头,几分期盼,几分猜测,都在等待皇帝亲自指定礼射头发的殊荣。
一柱香过去,那空气中飘荡的浓重期待,似乎也不可避免的感染到这里,我经不住好奇,小声去问陈荀风,“不知今年会是谁?”
“往年多是冬狩或春猎的头名,或是立功的将领。”陈大人解释道。
“那今年不应该是定襄王吗?”顾文古问。
“可是……”我指指山下东侧一匹身形硕大的白马,那是定襄王的坐骑。
定襄王在替他的马顺毛,根本没有随众人大流,往中帐中看上一看。
“也许皇上另有安排,”陈荀风也有些疑惑,“虎威将军在京,还有今年出师的齐鹏也是有可能的……”
顾文古点头,也接着猜测起来,“听说蒙中将善射,春猎时也曾担任过礼射……”
猜测未定,却是此时变换的乐曲,解答了我们的,也是大家的疑惑。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是《驺虞 》。
《周礼》有云,“凡射,王奏《驺虞》,诸侯奏《狸首》,卿大夫奏《采苹》,士奏《采蘩》。 ”
景元觉独自站在中帐前的礼射的红毯上,将那弓拿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从另一名蓝衣侍从捧着的金箭盒中,取出一枝。
我大惊,“他……皇上要亲自来?”
旁边陈荀风也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忍不住道,“……皇上并不曾亲自礼射过。”
“皇上箭法如何?”顾文古急问。
“皇上从小学射,箭法不差,但……”陈荀风没有说下去,面色紧张的看着下面。
但这毕竟是礼射,一旦射不中,不仅有损祭奠,更会有损圣颜。
山下一片静寂,猎手们牵着马默默矗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手持金弓的黑衣人身上。
那人不紧不慢,在万千目光之中,调试拨弄着他的雕龙金弓。东方太阳初升,那柄金弓在翻动中不时反射出明晃晃的亮色,闪了人的眼。
顾文古看得紧张,不由向前迈了一步。
陈荀风抿紧了嘴唇。
我的心脏以不正常的速度跳动。
金钟鸣止,奉礼官高喊:“放——”
河谷口的青麟司畜,打开了那一排牲笼正中处,一顶披着红布的小竹笼。
一团火一般的红色一晃,立刻跃入谷前的雪地,迅急的奔跑着,眨眼之间,就在一片花花的洁白上留下一道长长弯弯的狐印痕迹。
说话间,那身影已在谷口半里之外,微小几乎不见。
回头,中帐前的那人徐徐举起了弓。
是例无虚发……
还是大跌眼镜?
众皆屏息,静谧降临,无声等待,那一箭石破天惊。
雕龙金弓随着红狐奔跑的路径缓缓移动,角度变幻,越张越开,然后,几乎毫无征兆的,
“簌——”
凌厉的破空之声,几乎能从那声音之中感觉出那一枚金翎羽箭,从绷紧的弓弦上弹出的力度。
金光转瞬划过雪原,远处几不可见的红色身影,停住再不动弹。
谷口待命的青麟卫,在发箭同时就为追箭纵马奔出。
在众人尚未从那惊艳的一射中回神时,看靶的青麟卫已经将插着一支金翎的红狐高高举起,一路拍马回呼:“陛下神勇!陛下神勇!陛下神勇——”
“陛下神勇——”
“吾皇英武!”
武官们眼尖嘴快,率先争相呼号起来。
“天佑我皇!”
“神乎其技!”
“威哉吾皇,壮哉吾皇!”
“陛下神勇,天佑大覃!”
“……”
文臣随后而起,一时之间,众人无不高呼叫好,钟鼓齐鸣,犬吠马嘶,整个山谷,沸腾一片。
“吾皇英武!”身边顾文古激动万分,不住高喊,“吾皇英武!盖世神勇,天佑大覃!”
“天佑大覃!”
他摇着我,我一边点头,一边看中帐前那个接受万人欢呼的人——他神态自若的接过青麟卫送回的红狐,拔下金翎,在狐狸的尾巴上擦了擦血迹,然后亲自放到祭品台上。
然后他对着奉礼官说了些什么,奉礼官得令,压下众人声奋力高喊:
“祭礼已成,圣上恩典,冬狩开始——”
“冬狩开始——”
“冬狩开始——”
喊声回荡,金钟高奏,谷口的青麟司畜旋即即尽数打开一排十二只竹笼,数十只惊狐狡兔倏然奔上雪原。
熙攘高呼的人群的注意力终于被这些放出的礼畜们拉去,依次上马拉缰,千人之众,泄洪水潮般,迅急从谷口散开。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颂?商颂?烈祖》——宋君祭祀殷代祖先的乐歌。酒馔丰盛,神赐多福。
《诗经?国风?召南?采蘩》——女子采蘩参加贵族祭祀。
《诗经?国风?召南?驺虞》——古代天子举行射礼时,奏《驺虞》乐章。驺虞,即白虎,性仁慈。
《周礼》——是儒家经典,西周时期的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周公旦所著,今从其思想内容分析,则说明儒家思想发展到战国后期,融合道、法、阴阳等家思想,与春秋孔子时思想发生极大变化。《周礼》所涉及之内容极为丰富。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洫道路,草木虫鱼。凡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各种名物、典章、制度,无所不包。堪称为上古文化史之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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