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绿浓大垄坑
4月的季风拖着厚厚云朵,从东海向武夷山脉长途奔跑,到江西铅山篁碧畲族乡,拖不动了,无奈作短暂滞歇。云层灰黛色,渐渐松弛洇散开来,浮泛在圆弧形苍穹,又似信手勾勒一页宣纸,濡染得墨韵淋漓。
云层下,被浓岚厚霭封锁的模糊视线里,危峰兀立,山峦罗叠,群冈绵延,逶迤远去,似一群疯跑的野牛突然停下来,静止的背影暗藏奔涌的力量。左边是巍巍高崖,右边是垂垂深渊,一条逼仄险峻的山径缠绕山腰,于反复迂回中抬高了海拔,有湍急、多变、酣畅淋漓的弯度和坡度,那是通往篁碧大垄坑的路,也是一条通往云端的路。
云雾渐渐散去,又被繁盛草木深情挽留,凝结成水滴从叶尖缓缓滑落下来,把山中的清晨细细盥洗一遍。老祝开一辆柴油皮卡,挂一挡,“突突突”,车子咆哮着送我们上大垄坑。山径两畔的葳蕤竹树积翠拥碧、接天连云,呈瓢泼汹涌之势,相互对望夹峙,婆娑枝叶打着车窗,让我们下意识地低头、闭眼,带给我们一种错觉:仿佛,人越往上走,心就越下坠,直至探底绿色的深渊。
车过大岩村约5公里,被一条春水盈沛的溪涧逼停。剩下的3公里,我们必须徒步而上。攀缘在这条浓荫遮蔽的陡峭山径上,目光所及,皆是密实、黏稠的纯绿质地,仿佛随时会触弹回来。只有抬起头,才能看到零星的天光透过浓厚的叶隙在跳溅。各色的鸟声在头顶、在周野群簇喧哗,此兴彼落。扶摇的杜鹃花穿插林间,开得如火如荼,是山中绿色扉页跳跃的诗行。
飞花溅玉的大垄溪羞怯藏匿深山,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焉在前,忽焉在后,款款拨响一把竖弦琴。随阔深溪涧一路偃卧错列的累累岩石,大如屋宇,小若犬羊,皆有坚硬的质地和顺滑的表面。更近一些,藤蔓和苔藓枯了又绿,各色野花谢了再开,树在发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这些荒野里静默生长的事物依次与我们擦肩而过,互为彼此也互为参照,建构起彼时彼刻的纯粹关系和生动场景。
随行的篁碧保护管理站站长告诉我们,独竖尖除了是武夷山脉第二高峰,更以其环围的篁碧十八坑,独占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1/6,总面积超过3.8万亩,而大垄坑,是眉额上的一根最深褶皱,需要常常被正面仰望。他拎一台无人机,开始每天例行的巡逻,沿途教我辨认每一株草、每一种花、每一棵树,指给我们看属于这片山冈特有的动植物种。最难得的,是峰冈上数百亩野生野养的野茶,山水孕育,云雾滋养,4月爆芽,5月采制,全山也仅1000多斤的产能,是天地恩赐篁碧十八坑独有的人间滋味。成立不久的篁碧独竖尖茶叶专业合作社,把十八坑的绿色生态经营成金色财富,让一片茶叶承托起乡里人的殷实生活。
置身于大垄坑1400余米高的豁口处,我们迎风俯眺篁碧的篁,也切身感受篁碧的碧。千峰万冈的篁,所烘托出的千层万重的碧,是独竖尖锦绣繁华的皮肤和肌理,仿佛是从山巅哗啦啦倾泻下来,又像是绿色的浪花在沸腾、在翻滚、在喷涌,涤荡向更高的高峰、更远的远方,弯垂的谦逊蓄满风的力量,无数的纤柔撑起浩大的气势……被云雾浆洗的十八坑的篁与碧,最终定格在几双眼瞳中、几只屏幕上,也镌刻在几个被惊羡、被震撼的内心深处。
那个上午在大垄坑,山青山的,篁碧篁的,草绿草的,鸟鸣鸟的,风吹风的,水流水的……于我们,无疑只是生命时间里的一个偶然邂逅、生活空间里的一个瞬间横切面。无论我们是来时的流连或去时的缱绻,春深只不过是大垄坑的春深,绿浓也只不过是大垄坑的绿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