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岛‧光影行迹1

金门大胆岛开放观光远方即为大陆厦门楼群。(本报资料照片

金门大胆岛上的「海上长城」精神标语。(本报资料照片)

大胆岛?这岛屿在我的脑海中不曾存在过。我旅学台湾二十年,只知道金门,也只知道即将当兵的大学同学最怕抽到金马奖,或知道金门就在厦门的对海面,就这样而已…

1 从一个错误指认开始

我没去过大胆岛,那似乎在很遥远的想像之外,如雾起时,所看不清楚的景物。因此,我只能循着google map搜索这座岛屿的位置,发现它竟在烈屿的西南方。很小的一座离岛,在世界地图上,可能看不到它的存在。然而这座处在茫茫辽阔苍海之中的小岛,却早已屹立成了我心中一个神秘的问号

第一次听到大胆岛的名称,还是在三年前厦门国际会展中心前的沙岸上。那时在厦门大学开完了一场文学与学术的研讨会后,我独自搭了公交车到思明区前埔村,然后循着会展南路行抵沙岸。那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下午,气温二十二度中的天气并不明朗,海象淡淡的灰蒙,浪翻起了小小的潮声,把我稍微兴奋的心情给掩盖掉了。我走到浪前,极目眺望,只在灰灰蒙蒙中的海平线上,看到卧躺着的一座岛,于是问了一个走过沙滩大叔:那是金门吗?大叔用淡然的眼神掠过了那座岛影,然后又用淡然的语调回道:那是大胆岛。然后在我尚未回过神来前,就从我身旁擦身而去。

大胆岛?这岛屿在我的脑海中不曾存在过。我旅学台湾二十年,只知道金门,也只知道即将当兵的大学同学最怕抽到金马奖,或知道金门就在厦门的对海面,就这样而已。就这样而已,因为我也未曾踏过金门一步。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大胆岛的存在。潮浪仍在岸沿絮絮不休,说着它们说也说不完的故事,而我,在离开岸边前,又忍不住眺望了一下那座静静长卧在海面上的岛屿,迷迷蒙蒙而有了一个神秘的追寻与探索。

但我仍将它当着金门来认知,后来回去旅店,随手写了一首短诗,抒发了自己心中的某些感想:「浪拍醒岛,鱼是深潜的知道╱帆船过后是我的眺望╱╱风知道╱眺望的背后╱是海平线上的问号╱╱浪知道,拍过的沙岸╱会退向╱天涯,而朦胧╱╱而守望,历史切过的刀伤╱╱也知道╱爱与恨的难忘╱╱云知道╱雨下了后陆地会干╱浪走后╱浪还会上岸╱╱却不知道╱人离开后,人还回不回到╱岛与岛的两岸」诗蜿蜒出的问号,在小三通的通航后,显现出了历史与现实的更加迷离,那问号的背后,又将会出现怎样的一种历史场景呢?而那是我心中问号里的问号,一首短短的诗,其实是无能与无法回答任何历史问题的。因此我只能在厦门的某个岸边,看着小帆船在海上悠游,看着远方朦胧的岛,由此去想像金门,想像大胆岛,想像一个两岸灰蒙蒙背后的历史和现实难解的政治景象。

实际上,在写完那首诗,我不知道,在两年多后,我会来到金门,并在这座岛屿上生活一段时间,或走过乡间小路,穿过传统闽南老宅与老宅间的巷子,以及从金门的北山海岸,喝着高粱,醉眼临海眺望厦门的楼宇灯火,灿灿的繁华。我更不知道,当天沙滩上的大叔所指点的大胆岛,其实是烈屿。因此,一个小小的误认,一首短短的诗,却让我知道了有「大胆岛」的存在。其间冥冥,也似乎有了一种神秘的联系,成了我心中好奇的问号里,必须一路探寻过去的风景

2 无法想像的一座孤岛

来到金门,自然而然的就会想到大胆岛,一座台湾朋友口里所谓的「前线之前线,离岛中的离岛」。那光影的想像不断从战史馆中拓印下来,如十八岁的赖生明在砲火轰炸的袭击中,负伤从南山阵地传令战讯到北山的英勇事迹,以及「一战古宁头,再战大二胆」,如澎湃雄放的战曲旋律,旋转出了一个时代中最波涛汹涌,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危急处境,同时也把大胆岛的传奇与神秘,拉拔到一个想像的顶峰。只是我却仍然无法借此想像光影,去想像出一个大胆岛的情境来。因为──我未曾去过大胆岛。

因未曾去过,所以读到诗人关于大胆岛的诗,我可以感受到那童谣式修辞背后之情感的虚浮与空洞,是故当文字碰触不到土地,或没有踏实的经历,则就难免会让诗句悬宕于半空,无法经纬生命情感的内在尺度,展现出有感的词句来。毕竟只有跟土地连接上关系,甚至在其上生活,深深浸入到那里头去,有了记忆,有了思念,才能逼出生命情感的词汇,这或许是所有想像所无法负担的体验情境啊。而我知道,这也是创作上的一道难题。

刚好见了文化局许正芳局长后,局长说,找一天应该去大胆岛参观,让创作者也能体验离岛最前线的景观啊。那么的一句话,像是开启了我心中隐藏着一座岛的秘境,浓雾会逐渐散去,阳光在极目想像的岛屿上,正敞开着等待我们的莅临与跋涉。

当我重回到网路上去查看大胆岛的位置时,放大了图形,才发现到那岛如一根扁担形状正朝着厦门下方白时砲台相互对峙,且形成扼柄,与烈屿共同扼住了厦门的海口。也因其形状,衍生了仙人以一根扁担挑了两袱宝物,遗落海上而成为大胆岛的美丽传说。然而仙幻的传说,却也掺杂了某种尘世的欲望,托显了一分桃源式的追寻与梦想。可是在现实的历史中,一九四九年后,大胆岛做为战地的最前线,却负起了中华民国保卫战中的关键基点,而不再是后花园,使得大胆岛进入了一个草木皆兵的戒备状态,浪涛掀起的每一片水花,都埋伏着惊雷的爆响;夜的重重笼罩,也隐藏着兽眼的眈眈。从南山到北山,风云升起,风云降落,时时纪录了生死存亡的悲歌慷慨。

在大胆岛,肩要够硬,心要够大胆,才能挑得起一个岛屿在前线之前线的存亡使命。

我跳出了终端机上岛图虚拟的画面,也跳出了想像的烟雾,把纷扰的思绪全都收束在一个宁静的心情中,然后等待,那一天登岛的来临。

3 水花卷起海上的一片雾影

浪涛滚滚,如火山白花花熔浆沸腾喷薄而出,水花翻卷,划开了快艇尾梢的海线,船只却乘风破浪的往前驶去,风云不断往后退逝,一群群海鸥追着奔滚的水花,轻盈地掠着海面觅食。我就坐在船尾的踏板上,迎着海风呼啦啦地扬散了一头乱发,看着茫茫无际而辽阔的海面,想着人寄天地间如蜉蝣之上下,或如鸥鸟逐食,沧海浩浩,浮云只是过眼,万物来,万物去,一切转瞬即逝,掉过头而去的都是历史,谁与谁都无法留下,因此只有眼前当下,才是真实的。喔,应该说是真实的虚幻,像黄霑写的一首歌词: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我掉过头去,看旁边和舱里随行的文化局工作人员,在副局长黄雅芬的带领下,各自安座。此次同行的向导,是曾经戎马一生,长驻过大胆岛的盛崧俊上校。「海上征尘风云际,梦回营,浪卷角声急,漫说当年擎鲸处,进年已逝」。看着盛先生,让我想起的,却是在二O一O年七月,于大胆战役六十周年再次重回大胆岛就战地的指挥官史恒丰和哪些老兵等,当他们坐在两侧浪声滔滔的快艇上,并驶往大胆岛途中时,那一时刻所怀着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

梦回吹角连营,征战地,或许已是遍地髑髅长蓬蒿了。所以历史和记忆是无法走回去的,即使重返旧地,也将会遇见荒凉吧?我不知道当时九十高龄的史恒丰是带着怎样的一种情绪重登大胆岛,天长海阔,英雄已老,在小三通已实施多年后,重新面对对岸的景观,不再是心战标语和播音墙了,而是一片楼宇与满城灯火的繁华。烟花代替了战火,大胆、二胆、烈屿和金门,此刻所等待的,也不再是从本岛运来的战争物资补给用品,而是一批批观光和游客的消费欲望。战地风光,坑道探险、碉堡残垒、闽南传统老屋,更成了旅游中心的宣传重点,所以当梦重新整装,出发,所向往的,却是另一个期待和崭新的世界呢。

此时的海象灰蒙蒙的,雾气颇重,所以快艇经过复兴屿和烈屿时,不见岛影。只有被船舷冲击而翻腾的浪花,一蓬蓬地翻逝向后,我极目远眺,仍然无法在茫茫的视线中,穿透雾中的风景。五月的阳光仍然温暖,却翻译不出我此刻的心情。推广科科长周敏祥突然指着前方朦胧中的一座小小岛屿,似乎说出了岛屿的名称,可是话才出口就被凶猛的海风给吞噬掉了。

当快艇接近大胆岛与厦门之间的海域,大胆岛和二胆岛也遥遥在望时,我却忽然想起了中国大陆的一名古典诗人王引,也曾搭船在厦门外海游览金厦海景,并远眺了大胆岛,当他从雨中目触到心战墙上硕大的「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八个大字时,不由忿然转头而写下了一首五律,以记录当下的心情:「金马台澎海,萧森夏似秋。红旗招远屿,白雨泛中流。鸥鹭元相逐,虫沙岂自谋?摩崖犹禹甸,读罢恨回头。」那古典汉诗漂流海上,和那分赤色大一统的恨意,应该很快的,也会被那一片荒荒莽莽的潮浪吞没掉……。

然后不知是谁喊了声:大胆岛到了。

我掉转过头来,终于看到了硕大花岗岩石堆叠两边,从中让出了一个小渡头来,渡头后面则立了两根大石柱,各柱上以赤色刻着「大胆岛,反攻堡」三个字,而左右两道墙之上,也写着「大胆担大担,岛孤人不孤」的红字。当小艇越靠越近,字体越放大。忽然在经过一个水洞坑前,听到了一长声两短声的钟响,盛上校说,那是在提醒岛上官兵有船靠近的警号,我抬头望去,岛上林树苍苍郁郁,由此让人想起的,是水浒传里梁山兄弟所聚义和驻守的水寨,那四周茫茫荡荡的水泊,一如大胆岛,引人遐思。

而早上九点多的水气依然浓重,跳下了船,我才真正感觉,三年前在厦门国际会展中心的沙岸上,那大叔一个错误的指认,却让我踏上了那错误指认上的岛屿土地上,那么真实却又那么玄幻,似乎述说了人生缘会的某个注定,如命运之无可躲闪与躲避。既然无可躲避,那就一路的迎向前去吧……所有的风景,也都会在前路,静静地迎着我的到来……。(待续,本系列隔周一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