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鄭培凱/龍井採茶

老友邀我在清明前后,到杭州去游览,说可以到龙井村或梅花坞去走走,他有熟识的茶农,看他们采早茶,现炒现卖,带点江南春天的气息回去,可以品尝上半年。桃花开时,西湖游客太多,就不必去了,搞不好给挤下断桥,不是闹着玩的。到山岚起处走走,新笋上市了,土步鱼也开眼了,好好享受江南早春的闲逸,在湖山烟雨的迷蒙之中,尝尝春天第一拨美味佳肴,可是观光大军无法企及的雅事。可惜我在香港冗事太多,虽然答应前去相聚,拖来拖去,还是错失了早春的良辰美景。直到谷雨前几天,还是因为故宫博物馆安排的宫廷茶事研讨会,要我去做个主题演讲,才得以排除身边琐事,容出两天时间,到中国茶叶博物馆去开会。

我在二十年前去过茶叶博物馆,那时建馆不久,还是草创阶段,但选取的地势很好,在龙井乡山麓面临西湖茅家埠一带,环山面水,是上好的风水宝地。博物馆依山而建,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之中,四周环绕着茶园,举目望去,一片青绿山水景色。后来还去过几次,记得有一次馆里的负责人请我喝龙井茶,我问是狮峰龙井吗?回答说不是,是新昌买来的,产地就不清楚了,应该是杭州附近的,品质也不错。他说冲泡龙井,不是有些人说的85度到90度的开水,是刚煮开的100度滚水,一冲下去,香气霎时冲上杯沿,喝起来过瘾,那才叫龙井芳香呢。他示范冲茶的步骤,把芽茶放进玻璃杯里,打开暖水壶,倒进滚烫的开水,就看到烟雾弥漫之中,茶芽缓缓张开,舒展了早春出岫的岚气。我不禁问他,煮滚的开水倒进暖水壶中,又从壶里倒进杯中,进进出出,不就降了温,成了90度左右的开水吗?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泡茶整个过程的前一段,把暖水壶的缓冲忘了,说得不够严谨。

算起来最后一次去茶叶博物馆,也有十年之久了,是参加海上丝绸之路与茶、瓷外销的国际会议,由浙江博物馆安排,来龙井村参观。那一次对茶叶博物馆刮目相看,印象很好,因为展览分类清晰,展品丰富了许多,收集来的文物,包括了采茶、制茶、藏茶的器具,以及历朝历代的茶器,琳瑯满目。各个展览厅展示的说明,也都力求精准,还原了历代制茶的科技发展,还呈现了当前研究茶叶科学的前沿成果,让我印象深刻。展览馆的设计也增加了审美情趣,粉墙黛瓦的建筑,坐落于逶迤的山径之中,厅堂之间还穿插了花廊、曲径、假山、池塘,移步换景,饶有江南园林的韵味。

这次开会的议程,安排得简单有趣,除了专题演讲与学术交流之外,就是学术考察与实践。在杭州考察,一般总是参观博物馆,观赏馆藏文物,甚至安排游览西湖。主办单位大概觉得西湖咫尺,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游湖,也就不必安排,倒是特意安排了实践活动,到茶园去采茶。这天刚好是闭馆休息日,馆内专家为参会学者十分仔细的导赏,讲解之后,就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展览厅,下山去采茶了。我对制茶的具体程序与历代茶具比较有兴趣,特别记得十年前观赏了一件唐代长沙窑的「荼埦(碗)」,是复制的出土文物。再次相见,觉得比上次所见似乎色彩有点不同,便问导赏的专家,这还是以前那件复制品吗?专家很骄傲地回答说,以前是仿品,这件是真品,是调拨来的原件文物。我一一仔细观赏,参观到后来,就滞后成了队尾。最后一个特展厅陈列了私家捐献的紫砂茶具,有些明清旧物,还有陈明远、邵元祥、杨鹏年等名家的作品,我深感兴趣,多看了一会儿,结果是参观完毕,空荡荡的博物馆,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队伍已经到哪里去了。

好不容易穿过蜿蜒的山径,在山下的茶园入口,找到了采茶的队伍。每人分了一顶斗笠、一胯茶篓,告诉我们沿着茶畦,捡嫩芽摘下即可。这时清明已过一个多星期了,茶园在清明前后采过一茬,现在发出的茶芽是第二茬的雨前茶芽,特别留在那里,给我们实践项目采摘的。天气还不错,早晨的蒙蒙细雨已过,天气虽然放晴,阳光却躲在云层后面,茶园还算凉爽。大家准备就绪,采茶指导特别敦嘱,采上好茶芽的关键是,一芽一叶为好,因为最是鲜嫩,采的时候只要一掰,自然就断了,不必用指甲尖去掐。这倒是有趣,我还以为采茶姑娘都留着指甲,以便采茶掐取呢。

根据古代茶学著作,应该是清晨采茶,在露水渐晞,日照未到之时,是采摘的最佳时刻。陆羽《茶经‧三之造》说:「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芽)者,发于藂(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颕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到了傍晚时分,又在云层遮日的凉快之际,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到茶园里假扮采茶姑娘作秀,大概会遭到陆羽的耻笑的。

我记得宋徽宗《大观茶论》论茶芽的采择,说是要用指甲断芽的:「撷茶以黎明,见日则止。用爪断芽,不以指揉,虑气汗熏渍;茶不鲜洁。故茶工多以新汲水自随,得芽则投诸水。」宋徽宗强调「用爪断芽」,与我们掰断茶芽的方式不同,到底是宋徽宗说得有道理,还是现代专家说了算?这里不但有时代的变迁,相隔了一千年之久,采摘的技术有所选择。更重要的是,宋徽宗所讲的采茶,是惊蛰之时的茶芽,他在「天时」一段中说:「茶工作于惊蛰,尤以得天时为急。」皇帝的讲究,与我们老百姓不同,他说的早茶是惊蛰季节的茶芽,早于清明一个月,比所谓的「明前」要早两个节气,茶芽生长的情况相当不同,大概不用指甲掐不下来。

我们现在喝的绿茶,沿袭的是明代的芽叶冲泡传统,与唐宋研末煎点的传统不同。讲究的早茶,基本上就是明前茶与雨前茶,取其新鲜清灵,感受淡雅风味。明代杭州人许次纾《茶疏》,论茶叶采摘:「清明谷雨,摘茶之候也。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这么说来,我们在榖雨之前所采的龙井茶,是明代文人雅士所推崇的上品了。

采了半个多小时,看看也有二两龙井茶芽了,乘兴而归。